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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十三)心口最相违

求侠 群青微尘 3466 2024-10-02 13:05:03

目视旁人死去,这于左三娘而言本是件惯常事儿。

在候天楼时她见过许多在烈毒下七窍冒血,凄惨毙命的药人。蛇天茶、黄花藤,在剧毒下人若蝼蚁细尘般低微。无人能忤逆天命阳寿,哪怕是再强健壮硕之人,也终究会有雪鬓霜髯一日。就算是素来恨恶天意的金五,也不得不受着定命煎熬。

她被颜九变锁进卧房小间里,两扇槅子平日拿竹牡锁着,只有饭食时分才会放她出来。三娘蹑手蹑脚地四处张望过一回,只知被锁在间四合宅院里,油毡墙外时不时有漆黑如鬼魅的刺客掠过。除却几个盯梢的,刺客们平日里不在,颜九变也不常造访,可左三娘却逃跑不得。

原因无他,金乌愈发病重,他们二人一步也走脱不得。

房中昏黯,只有一支红烛微弱地跳着灯豆子。左三娘悄声走出隔间,浓郁药味流连鼻间。脚尖踢到了翻倒的陶罐子与药末,她蹙着眉走到床榻边,幔子散落,衾被纷乱地揉成一团,里面垂出一只惨白的手,裹着棉纱,隐隐透着浅红的血迹。

“…五哥哥?”

帐里一片死寂,三娘掀开幔子,金乌躺在薄衾里,一张脸落了雪似的煞白无血色。若不是他胸膛微颤,看着就如死了一般。

三娘不知每回颜九变前来时他二人会说些甚么言语,却知道每次都会弄出惊天响动,椅柜翻倒断裂,只余一室狼藉。颜九变每来一趟,金乌身上的伤便愈添一些。原先便时常呕血昏睡,如今更是几日不醒一回,睁了眼又很快昏过去。

左三娘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开始咬着唇拾捡地上的陶罐瓷片儿,仔细地把散落的白芍和多花蓼拿小铲扫好,待收拾妥当了便去东厨温了药汤。

今日倒是个喜日,回房来时床上有些响动,她忙跑过去看,却见金乌总算转醒,撑了眼皮,游丝似的吐着气。见她又急又喜地探过头来,他喉里挤出细弱嗓音:“三娘……”

声音微弱,好似遭了风吹便会散去。女孩一把捉住他的手,却又不敢使力,怕碰着伤。还未开口,泪已先扑簌落下,像一串水晶珠子。

金乌昏昏沌沌道:“…做了个…噩梦。”

连呼吸都似是费了不少劲。三娘瞧得心惊胆战,怕他哪时便一命归阴了。于是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甚么梦?”

“你煎了一大壶药……难喝死了…”金乌露出嫌恶的表情,“…呕。”

三娘反破涕为笑,她几日来都没见他转醒,许久未听过他说话,此时竟觉心中欢喜扑腾。她赶忙帮金乌塞掖好被角,连声道:“我去拿药来给你,你可不许昏了!见了周公就扇自己嘴巴子,不许同他饮茶!”

她急匆匆去东厨捧来药碗,一路上心惊胆跳。入了房时见金乌果然还醒着,慢腾腾地在被窝里动作,伸出两只手悬在眼上。

“你在做啥?”

金乌说:“没…撑一下眼皮。不是说不许我睡么?”

瞥见三娘手里的药碗后,他顿时两眼一翻,青着脸作吐逆状,这倒不如睡了好。左三娘一把钳住他两腮,蹙眉道:“喝了!作百八十个噩梦也得给我灌肚里去!”说着便往他嘴里硬塞,金乌不情不愿,尝了两口后推着碗放在柜沿上。

他今日似乎精神好些,还有气力打量三娘。“颜九变有对你不轨么?”

“日日锁着我,也不要我出去,养雀儿似的,闷死啦!”这下可打开了三娘话匣子,她连声抱怨,“就算得盯着我,上街时寻水十六来看着不就成了么?咱们姑娘家,平日不去添些香粉盒子,也会馋着要尝零嘴的,有回在铺房里偶见了他们做猪儿粑,可馋死人啦!”

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三娘忽觉金乌似乎笑了一下,兴许只是嘴角弯了些许,如蜻蜓点水般在面上倏地掠过了。再看时只觉他虽有暖黄烛光映衬,却又似浑身都浸在幽暗里,整个人像抽了气元,散了魂儿,就剩个单薄影子。

“累了么?歇一会儿…?”

金乌摇头。“没事。”

他瞟了眼窗格,满院里吹着寂寥的风,树影簌簌摇曳。听不见脚步声,也觉察不到杀气,兴许水部的人现时不在。他想了想,问道。“他们真不给你出去么?”

“一步都不许!五哥哥,若我能出去,就去搬救兵来救你,咱们一齐逃出去,找一个候天楼寻不到的地儿休养,好么?”

三娘看起来泫然欲泣,一对杏眼盈满水光,她急道,“我去找奶奶,找竹老翁前辈,找王小元…”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金乌眼皮一跳,忽地叹着气,摇头道,“不要找他。”

话还未说完,他忽地身子一歪,用力支住额头。

“别找他?”三娘尖声道,已是心急火燎,禁不住脱口而出,“你都快死了,还找不得他?”

金乌猛然瞪眼:“就是因为要死了,才不能找他!”

一番话下来,似是因牵到了哪处的伤,抑或是情动意乱,痛楚锯割心脾,绞断肝肠。他霎时面无人色,闭了口掐断话头,慢慢倒在花布枕边,丝丝抽着气儿。三娘也吓得惨了,遂不再提,忙取了帕子仔细擦去他鼻尖冷汗。

也不知这一相一味当初转给他是否是对的。哈茨路人天生极阴之血,循气平宁,金乌虽只有一半蒙兀儿、哈茨路之血,玉求瑕当初经受两月的剧毒,倒也能教他生生捱了两年不死,可平日里饮药压着毒仍不够,若是起武动怒,心焦意乱,那毒反会发作得更烈。

这两年间经三娘频仍劝阻,他才乖乖丢了兵戈金铁,再不显露武功底子,可每每见到王小元却总禁不住地要火冒三丈,暴打一通,因而这病每回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打完王小元的第二日便得闷在房里昏睡。

久而久之,金乌总算咬着牙定了不再与那呆瓜往来,可惜愈发疏远冷厉,这崽子每回碰面都愈会整些花招。以往是撬了房里的砖,埋个写了他名儿的扎针小人在他床底下,后来还鬼祟地往他枕头里塞个裂成两截儿的药师佛咒他。

现时想起,金乌又险些被他往日干的精鬼事儿激得七窍生烟,一口气差些没缓过来,只缩在衾被里干瞪着眼。

三娘叹气:“不找便不找,只是你这副模样,如何能从这儿逃出去?愈拖一日,便愈是难办。”

“血苦实有么?”

“你还敢提这个?”三娘忽而尖声道,一把掐住他面颊,气得满目通红,“再来一次你就真挨马面牛头勾走啦!”

金乌道:“与其躺着等死,还不若站着遭乱棍打死的好。”他咬了牙,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忽地手一软,裹着软衾摔下地来。

他倒也没泄气,揉着脑袋慢腾腾道,“每回都要来个坠马式,我看往后在地上打个凉席成了,免得摔来撞去的。”

话虽如此,三娘却瞧他脸色刷白如雪,烧得眼里血丝如网,眼睫颤颤的,扶着他时也只觉皮包骨似的,嶙峋脊背硌得难受,往时拖他费劲儿,此时却倒不需多少气力。

他们搀着出了房门,内院里悬着一轮明月,清水似的月辉淌了一地,似添不少寒意。金乌挪几步就得歇一会儿,虚白着脸喘气,好不容易挨到了长廊的木凳上。他抓紧了氅衣,忽地问三娘:“既然不让你出去…那些药是如何拣来的?”

三娘撅着嘴:“水部的人帮忙递来的,可颜九变看得可死啦,休说是改药方子、添几味药,连药汤都是水部的人帮熬的。我先前递了个方子,他们便照着那来。”

说话间,墙边忽地掠过一道黑影。三娘只觉金乌抓着她的手倏时收紧,攥得铁钳般绷硬。那是水部的眼线,盯着他们的举动。黑夜里仿佛生出千百只灼灼的眼,教人毛发悚然地窥视着他们。

金乌的五指在发颤,眼皮一扑一扑的,似是随时要阖下来,面颊生了细密的汗珠,因咬合牙关而微微鼓起。左三娘担忧地扶了他一把,她知道这兴许是毒发作的前兆,他撑不得太久。

“三娘,你先逃出去,且不用管我。”他低声道。“颜九变…还杀不了我……他得变着法子折腾一阵。”

左三娘揪紧了他衣袖,声音都在打颤:“逃…怎么逃?”

两个黑影从东厢房的檐瓦上翻下来,是一髻女和厌神鬼,两个水部的刺客。他们手持軮鞭,坚硬的铜节能瞬时打碎皮肉。金乌屏息凝神,脑里如十几只钹儿一齐奏响,眼前像飘着鹅毛雪般花白,再过不多时他就得昏过去,在此之前得保住左三娘。

两个刺客蹑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一瞬间,金乌指尖一弹,飞出两枚黑棋,疾电似的蹿向眉心。

二人陡然一惊,伸鞭去抵,那棋子却似长了眼睛,绕着弯儿打在脑壳上,撞得脑里群蜂盘旋似的响。于是一双黑衣刺客坠地,蔫蔫地没了声息。

“跑…现在快跑。”金乌虚虚地推搡了左三娘一把,溺水似的喘着气,其间夹着几声低咳。他走不动,连出这四合院子都难,像有只手扒拉着神智,要把他拖进黑暗里。

外头说不准有接应,他分不清这是哪儿,仍觉得是在九陇。若真是九陇,就离万医谷不远,木家能留着左三娘,因为她是失散在候天楼的谷中人。

左三娘却摇头,哭喊着道:“我不!”

“我要走了,你明儿就得死啦!谁来替你管着汤药?你要梦里咽了气,他们得等你生了蝇蛆才发觉!”她抓着金乌衣袖,拼命扯动,“咱们一块儿走,去一个没有人欺负的地方,好好地养你的病,成不?”

四处都是令人惧怖的暗意与寒风。金乌摇头,一根根掰开她指头,两眼垂着,像浑浊的碧潭。他把左三娘的手松开,拍了拍她裙摆上的土,微张着口,却又似是骨鲠在喉。

三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许多时候她是假意啜泣,好引得旁人怜惜,但不知为何每回遇到他时总会哭得心乱肠断,情难自抑。被锁着的时日里,她常心急如焚,想着如何带金乌走脱,可却为难于刺客们看守,如今她能走得,可金乌却无力再逃。想到此处,她又是两行清泪落下。

“走便走…哭唧唧的作什么。”金乌挥手赶她,可毒似乎已悄然发作了,他挨着石柱慢慢滑坐下来,眼神朦胧。

在这时候他反而可笑地想起往事来了,那是仍在候天楼时,在千僧会与破戒僧厮杀后的事。他与左三娘在如血枫林里看着金十八重伤而死,那时金十八与他打趣,死在江湖第十手中,算得不枉此生。

往时他一直觉得可笑,连寿棺都无,怎地能算死得安生?可现在他倒羡慕起能死于杀场的刺客们,不会像他这般缠绵病榻,苟且偷生。

“若是死在天下第一的刀下,倒似乎划得来。”这是他与金十八以往的玩笑话,现在倒是真情实意地这么想了。金乌想道。

左三娘两眼水光潋滟,往前倾了身子,却又被金乌一把推开。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帕子湿了不知几遍。金乌让她走,她一面担忧这人的身子,又一面有些动心:若是去了万医谷,回了木家,说不准还能求得那传闻中的还丹,抑或是兴许能求到那医术精博之人救他一命。她得走,得去寻救金乌命的法子。

正踌躇间,漆门不知何时已敞洞开来,棋子方才打透了门木,折了门锁。幽黑的深处吹来怨泣的风声,曲折石径没入夜色里。金乌望着她,仿佛竭尽了元神气力,整个人是虚软的、缥缈的,似一张薄纸,一吹便倒了,裂了。

这一分别,也许就是永别。

良久,他垂下头,作了个揖礼,月光如霜雪般落在身上。

“三小姐,金五只能送你到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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