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夫人虽是南派之主,直接执掌的却只有世人心中的烟花之处——醉春园。吞日帮主能大梁再往门外瞧去,只见一群千娇百媚的醉春园女子倚在门边,轻声曼语,调笑着往吞日帮弟子处飞去媚眼。
吞日帮弟子虽都是油滑世俗之辈,也未见过如此靓丽风光,个个当即面颊赤红,羞得不敢多瞥醉春园女子一眼,生怕被她们款款秋波勾了去。
能大梁瞥了明红烛身下的那年轻男子一眼,只见他两眼翻白,面庞酡红,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红烛夫人似是个能使摄魂术的狐媚精怪,一颦一笑都能勾人心弦,一不留神就得做了她掌中玩物。
“能得红烛夫人青眼,也算我这弟子三世修来的福分了。”
帮主圆滑地拱手,汗珠皆藏在横肉堆的缝隙里,又作不经意貌开口,“只是夫人,您这位列江湖榜第六的英豪,又何必同敝帮这一小小弟子置气呢?”
他在江湖榜中只列第八,算得今日来客中的末席,因而对位列第六的明红烛颇为忌惮。
明红烛笑意渐深,晃着一对玉足闭口不言。她只微微一动,身下那年轻弟子便痛苦得呻吟不已。虽说这吞日帮弟子修习了金刚身,尖刺要不了他性命,可要展着身子在这刺沟上支撑两个时辰,显是件难事。
“倒也不是同你置气,只是见你帮中才俊甚多,便也想同他们结识一番,不成么?”
能大梁满面是汗,在明红烛诡黠笑意中不住点头,喏喏道:“成……成。”
过了半炷香的光景,门外嚷声喧杂,又是一伙人鱼贯而入,又生生地在那深沟前止住了脚。
这回来的是一群蓬头跣足的乞儿,身上围着蕉葛布,臭气哄天地聚在一块儿。其中数人腰里、背上缠着绿竹棍。能大梁一瞧,登时明白了这些人来源何处。这是恶人沟中的山鬼,他们的当家在江湖榜上亦有一席之地。
只是说来也奇,恶人沟已有数年不与会,如今山鬼们一股脑地造访此处,倒算得件反常之事。
吞日帮主能大梁皱了皱鼻,想阻塞从这群叫化子身上飘来的臭气,粗声道:“恶人沟今年倒是来了,真是稀客!”
乞儿中走出一个身着明绿窄袖衣、戴着脑搭儿的人物,这人倒不同于粗野叫化,面庞白净,有着股书卷气。可这人却偏剃了个秃瓢,两眼睃人时微微眯起,似只狡狯的草狐。
那人朝能大梁与明红烛略一拱手,笑眯眯道:“小的是恶人沟新任当家钱仙儿,前任当家罢手恶人沟了,小的想着今年应在武盟大会上露一回面,便斗胆前来了。”
两人一瞧这自称钱仙儿的来人,只觉他生得似个念书的儒生,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又听他提到前任当家之事,只在心中暗暗称奇。能大梁依稀记得恶人沟上任当家的模样,那是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穿着草褂,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可上任当家王太好歹看着似个武人,钱仙儿却是连个样儿也无,很难不教人心生疑窦。
钱仙儿瞥了眼那横亘在桌前的深沟,居然也不惊愕,而是往乞儿堆里再一拱手,笑道:
“麻烦各位长老了。”
乞儿群中走出几个身形魁梧的老汉,将各自的绿竹棍往尖刺上一抛,棍打着旋儿架在一起,搭成一张竹架。钱仙儿纵身一跃,两腿踩在竹棍上,竹阵晃了几晃,又牢牢卡在尖刺之间。钱仙儿大剌剌地坐下,倒也坐得稳当。
能大梁见这刺阵竟也难不倒后来者,心里颇不是滋味。红烛夫人在江湖榜上的位子比他坐得高,这也就罢了,可连恶人沟当家这等末席人物都有如此翩翩风度,这一比他倒似是在气度上矮了一头。
长桌上仍有四席空着。武盟大会也不是回回都能凑齐江湖榜前十位,除却过世的国手、隐退的“九路擎风掌”黄默与盟主武无功之外,竟还空着个位子。
红烛夫人笑道:“恶人沟当家来了,不知空出来的位子又是谁来坐?若是妾,一定盼着来人是个俊俏小郎君。”
钱仙儿则摘了脑搭儿,摸着自己的秃瓢揶揄道:“看来小的生得还不够俊,没让姐姐看上。”
明红烛笑而不语。能大梁接了话头,嗤声笑道:“倒不是你小子不够俊,着实是你太小。明夫人还高咱几个辈分,你初来乍到,得对她放尊重些!”
不多时,又听得守门的两位小僮将门扇咿呀推开的声音,一角的厚木门倏然开启,堂屋内光亮了些许。众人迎着天光望去,只见门前立着一群直裰海青的僧人,两掌合十,低头而立。
这是盘龙山僧众。福善寺、靖庵、少林寺、法藏寺、青沟禅院等五台僧众着各色对襟褂服,缓步而入。为首的是法藏寺方丈朗思,但见他鹤发雪须,面庞好似干皱胡桃,两道白眉长长垂下,几与胡须同长。
朗思方丈见了那刺沟,却也不惊惶,只念了声佛,便问道:
“这是今年武施主为老衲留的座么?”
红烛夫人笑道:“不错,不错!朗思贤弟,你快坐下,妾还等着看武盟主身边那位子是留给谁的呢。”
老方丈缓步上前,微微颔首,“那老衲便失礼了。”
众人正奇他要用什么法子坐在这尖刺上,却见朗思脚上芒鞋直截了当地踏在了刺尖上。这老方丈竟真似是练过金刚不坏身!朗思在尖刺上盘腿坐下,宛如禅坐,纹风不动。
能大梁看得瞠目结舌,红烛夫人与钱仙儿亦微敛笑意。他们本不将盘龙山五台僧放在眼里,昔日破戒僧演心在时,也只得位列江湖榜第十,是末席中的末席。可如今看来,破戒僧兴许只是在五台僧中有了名位,可真正深不可测的人,应是五位方丈!
如今在这敞亮堂屋中,于刺沟上端坐的已有四人。
这四人分别是北派的第一大帮吞日帮帮主能大梁,南派醉春园的红烛夫人,恶人沟新任当家的钱仙儿,以及盘龙山的法藏寺方丈长眉朗思。每人都偷睃着其余人,心中暗流涌动,各藏心思。
不多时,又有一人自门外走来。
这回来的是个身披鹤氅的清秀少年,头裹紫绢巾,可纵使他眉目清秀,眼皮却困乏地耷拉下来,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只见那少年趿拉着步子迈进堂屋,一看那刺沟,先吁了口气:
“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武盟大会,怎么连张正经床儿椅儿都没有……唉,我这把累坏的骨头得往哪儿搁?”
众人心中诧异,他们从未见过此人样貌。红烛夫人赴武盟大会的约也有十数年,却不曾记得有过这样一位少年前来。能大梁眉头一蹙,问:
“这张脸生得很呐。喂,小子,你是今年方才来的么?江湖榜上何时添了你这一号人物?”
少年懒洋洋地眨言,半晌才道:“我上一次与会…嗯,约莫是在三十年前罢。”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三十年前!众人神色惊疑不定,两眼发直,想在他脸上寻到些许风霜痕迹。可迷阵子面目年轻得过分,除却口气有稍许老成之外,不似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
迷阵子没理会众人的惊愕之色,拖着调子叹道:
“那时的椅子可硬死了,骨头硌得慌……如今我总算下定决心要来啦,可这回连张椅儿都没了。”
此话引得在座之人微微变色,红烛夫人自恃年纪最长,心里颇有些傲气,可不想这貌似少年的来者竟比她辈分还高。她眼珠子略略一动,脸上,便霎时失了色,失声道:
“你…您是换月宫迷阵子仙长?”
那少年睡眼惺忪地点头:“嗯,是我。”
换月宫迷阵子,在江湖榜上名列第七。传闻中他窥得仙机,有移花接木、偷天换日之能,甚而得换内炁与阳寿。可无人知道他高寿几何,兴许在陈抟老祖之后不久他便已呱呱坠地。
虽说名列第七,但这绝非其功夫只列世上第七的缘由。缘因迷阵子此人甚是怠惰,不愿去争这俗世名号,那偷天换日的功夫又甚是惊人,这才在江湖榜上给他寻了个位子坐着。
而兴许是换月宫再无弟子传承衣钵的缘由,这回前来的只有迷阵子一人。
只见迷阵子趿拉着步履来到刺沟前,懒洋洋地纵身一跃。众人见一道黑影飞起,片刻后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尖刺上。
哪怕是身怀顶顶好的金刚身功夫的人,恐怕也作不得像他这般随性的模样。因而武盟众人心中又是一悸,直将这来人看作一个功夫高深莫测的老妖怪。
迷阵子瘫成了个大字的模样,浑然无事地倒在刺阵之中,懒散地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在乎我,若要开大会,那便开罢,也不必叫醒我。”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打起了呼噜,浅鼾声回荡在厅堂之间。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只觉自己仿若被戏耍了一般,心中甚是不快。再一看长桌,此时只余下三个位子,其中一个是武盟盟主武无功的主座,而其余两个尚不知由何人来坐。
朗思方丈阖着眼,淡声道:“迷阵子仙长…算得老衲先辈,老衲当时作柴头执事,还默默无闻之时,仙长已是换月宫之首了。”
能大梁见自己在这伙怪人里似是排不上号儿,心焦意乱地道:“盟主还未来么?”
钱仙儿在竹棍架子上微舒两腿,笑道:“兴许要等到咱们腿都坐断了,他老人家才肯露面。”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可心中却忍不住地焦躁,目光纷纷投向余下的三个位子。
要坐在那处的人,究竟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