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资州箩泉。
仄狭的街旁矗着一排低矮的檐房,青灰瓦滴着昨夜的雨水,坠在水滩里时占风铎似的清脆作响。檐下三三两两地坐着头上插着洛阳花儿的邀客姑娘,剔透的白珠子落在花褶裙面上,浸出圆圆的水渍,惊得姑娘们挪着竹凳往棚里瑟缩。街巷里常有些暗娼,挣了几个子儿在初夏时早换上了蝉翼似的纱衣,露着一截若隐若现的藕白胳膊,风情万种地显露着一对酥胸,卤水豆腐似的嫩白。
暗娼们常待在街旁,招揽着心仪的男人,再柔情款款地挽着他们胳臂回屋。她们兴许得在灰败的街巷里过一辈子,却绝不会踏入街北一步。缘因那儿有一道粉白的石墙,将一池碧水、曲折游廊同雅丽堂庑环抱,醉春园的堂馆蔚然而立,金窗绣户,春屏锦帐,将一楼笙歌掩入幻梦中。
而如今那醉春园内翠柳拂溪,莺歌蝶舞,高楼的飞檐翘角下铺着一道辗转长廊。廊上有两人正并肩而行,伴着女郎们的欢颜笑语低声交谈。奇的是这二人皆是一身黑绸戎衣,腰里系着煞气腾腾的铜鬼面,与这红粉胭脂之处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蓬头乱发,满面胡茬,前襟大敞,趿拉着麦秸编的草履趔趄地走着,正是候天楼土部的土一,亦叫王太。这男人又恢复了往时那副邋遢模样,醉眼朦胧地拨着红陶酒坛上的封纸,嘟囔着道:“说实在话,老子从不愿去红粉青楼这种地儿,如今倒是被拐到贼船上来了。”
另一人闭了眼,脸色冷冷淡淡,道:“你在这儿的吃住都是我付的银两。出的银子最少,可怨话却最多,果真和你家崽子是一个德性。”
王太嘿嘿一笑,凑到他身旁,“这不得靠个多金老板养着嘛。不过老子有一事想问,这问题盘萦在心里已久,早想吐出来了。”
这人身上总有股在街头巷陌里混惯了的地棍之气,又胶饴似的缠人,还真与王小元如出一辙,有着不死不休的烦人劲儿。
金乌停了脚步,定定地凝视着他:“你说。”
“你的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王太摩挲着下巴道,“老子早在成邑里埋伏了些土部人手,扮作喇唬地棍,就是怕你这药罐子有甚么闪失。结果到头来都没用上,你自个儿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他想起被火部刺客从马车里背出的金乌,面无血色,整个人如被扒了筋、抽了气魂一般孱弱。说是假的,看着却又极像真的,没一个作戏的能演成那副模样。
“半真半假。”沉默了片刻,金乌道。他的目光越过朱红的漆栏,落在浮沉的水屮上,苍碧的藻叶在水中舒开,时不时没入清波中。“我在天府被关着的那段时日,水部的人照管着我,他们拿了左三娘的药方子去给我熬药,想把我身子养好了给颜九变审讯,可事实并非如此。”
王太挠了挠脑袋:“为何?”
金乌忽而回过脸,微微一笑。他的脸浸在廊下的阴影里,碧眸里闪着无以名状的寒光,看着有些森冷瘆人,“因为那药方不是左三娘的,是我改过的。”
这句话初听来时平平无奇,再一细嚼竟犹如晴空霹雳般在人脑海里炸开。王太默然无语了片刻,眨了几回眼,才缓慢道:
“你……下毒毒自己?”
“不错。水部的人看不懂医方子,我便在上面随手添了几味,成了剂毒汤。颜九变那时手里有水部、火部,又能与金一领着的金部接应。我护着左三娘有些棘手,要是一副病弱膏肓的模样,颜九变也该松懈许多。因而在那段时日里我也着实病得够呛,真险些一命呜呼了。”
金乌道,似是想起了甚么不快似的蹙眉,忽地转头瞪向王太,“对,我本来病得好好的,你家那崽子着实可恶,差点儿把我给弄死。”
王太哈哈大笑,乐得眼睛眯成一条小小的细缝,猴儿似的踮着脚尖蹦跳了几下。他怀里抱的红陶坛子颠颤摇晃,酒液洒在赤裸的胸膛上,弥漫开浓烈醺人的桑果香。“你认得老子是谁?老子还从未向你报上过名号,可你为啥不叫老子‘土一’?”
正恰有个小班端着楠木托从廊边款款而行,金乌叫住她,从木案上取过两只白瓷酒盏,放在廊栏上。又顺势抓过王太怀里的酒坛,把封纸扯了,倾了两杯醇香四漫的巴山清。
金乌一面低头倾酒,一面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我在江湖令上见过你,自然记得。恶人沟几年前便因当家出走而群龙无首,这事儿早传到候天楼水部耳中了。”他又冷笑道,“…何况你那德性着实同某人如出一辙,想认不出都难。”
夏风巡庭,拂乱幽草明花,玉盘似的青荷轻点池面,将一池波光揉碎。微闷的风扑入廊柱间,将两人黑衣吹得猎猎作响。
“在候天楼忍辱负重潜埋数年,真是好能耐。”金乌举杯,“敬你一杯,王当家。”
王太将酒盏拈起,“不用不用,咱们半斤八两,女婿。”
金乌的手顿了一下,“你叫我甚么?”
“嗐,还遮掩啥呢,你和我家那小崽子的那点儿风流情史都快传遍候天楼了,我还是从彭门的外人口里听来的呢。”王太颇不在意地摇手,“那小子从小便是个败钱货色,吃得从来比挣得多,卖了也不得几个子儿,不如寻个多金主子傍身。是罢,人傻钱多的女婿。”
“……”金乌的眼神霎时凶恶,他总觉得自己对王太无甚好气,先前姑且还是抱着敬重模样,这才斟酌言辞了些,如今总算是原形毕露,要把在王小元身上撒的火也生一份出来。半晌,他冲着王太憋了几个字,“…穷瘪王八!”
他想起以前曾耍闹着把玉求瑕扮作姑娘卖到醉春园里,玉求瑕那时口里叫着被人卖的事儿在小时也发生过几回,如今想来,肯定是这邋遢男人干的好事。
王太叫嚷着用臂膀勒他脖颈,“哎,怎么和老丈人说话的呢!老子说实在话,要不是贪你身上那点儿油水,老子还爱把那崽子卖进窑子里去咧!”
这两人在廊上胡乱耍闹,惊得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险些打翻了茶盏。玉乙未本坐在廊凳上,拿皂纱盖着头脸。他正小口啜吸着花毛峰,望着园里纷零的杨花。金乌与王太远远地不知吵嚷着何事推搡着走来,他紧张得把杯盏在左右手里滚了一轮,待那两人近了,他腾地站起,板直地站在两人眼前。
在这两人面前,玉乙未总觉得拘谨。一个曾为恶人沟的当家,另一个是恶贯满盈的黑衣罗刹,他就是个只有虾兵蟹将殴打的份儿的窝囊废,一时间汗水落雨似的顺着脊背往下淌。
“哎,你咋不走啊。”王太见了他,嘘声摆手道。“你这人不是天山门的么,这儿没啥好呆的,速速回去罢。女婿的钱老子一人贪就够了。”
玉乙未嗫嚅道:“我…我回不去了。”
天山门二珠弟子被灭的消息看来还没传开。这也难怪,这回颜九变可做足了功夫,不仅把整个客舍的行路人都屠了,尸身运到山里挖了坑掩埋,活着的也塞进铁笼里捉回候天楼。他和玉执徐曾冒险放跑了些人,但天山门也算得是没得治了。
王太皱眉:“怎么回不去,腿不是生在你身上么,还是少了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去摸金乌的系带,想从那儿掏出个荷包来,“喂,东床快婿,瞧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借这小子点钱。”
金乌闪身躲过,抱着手淡淡地看着玉乙未:“留在这处也行,此处是南派的地界,总归比你出去被颜九变逮着的好。”
这话听来格外的教人安心,玉乙未舒了口气,浑身忽而脱力,一直以来紧绷着的放松下来,肌肉灌了铅似的沉重酸疼。困意像蚁群似的侵袭身躯,咬噬神志,他想就这么倏地躺在石砖上,长睡不醒。
天山门覆灭,玉执徐等一众弟子在眼前丧命,小师妹遭群鬼掳去,他忍痛将自己半边脸皮割下……如今他只愿这些不过一场梦魇,梦醒了能恢复如初。
玉乙未怔怔地立着,一阵夏风悄然拂过,他使劲儿眨了眨眼,倏时间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眼前但见幽草绿荫,山青荷红,满园清香浮动。琼楼锦阁,舞筵笙歌,胜似天上仙景。一时间他眼里干涩,扑眨几下竟不知觉地流下泪来。
他能留在这儿么?有南派管束着,他从此再也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再不用受候天楼刺客猜忌,如池鱼幕燕,时时提心吊胆。他活着,仅此一点便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分般走运,他已从候天楼的魔爪里成功脱逃了!
血冲到了脑袋上,玉乙未喘不过气儿来般的兴高采烈,赶忙迈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道:“我…我要留在……”
可话还未说完,他便踩在敲起的石砖缝上,趔趄着摔了个嘴啃泥,直撞得眼冒金星。睁眼时却见有样物事从怀里滑落出来,在地上清脆地蹦了几响,滴溜溜地打着转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
看着虽磨损了些,留着斑驳的划痕,却曾被他仔细又宝贝地擦过。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这铜钱时,却不知这物事竟是那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信物。
恍惚间玉乙未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潮热而灰黯的天府的街巷,大雀儿吱啾啼鸣,丸铃叮当作响,辣酱辛香味萦绕鼻间。玉执徐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凝望着他,漆黑的眼仁里像沉凝着万般思绪。玉执徐眉头微舒,神色依然平淡,将那枚铜钱郑重地塞进他手里。
这是川西钱占术里的辟邪之物,玉执徐把它送给了自己,果真遭了殃,死在了那个深沉而惨烈的黑夜里。
玉乙未看着那铜钱,泪水忽而就似决了堤一般哗哗淌下。他还不能舒坦的过日子,他得救天山门的其余弟子。玉执徐想救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窝囊软骨头,玉丙子还在那群鬼环绕的地狱里受苦,他不能临阵脱逃。
“…我要回候天楼。”玉乙未吸了吸鼻子,一狠心闭了眼,咬着牙关道。
王太和金乌正颇不体面地贫嘴打闹,听了他这话也倏时止了手。玉乙未逃出来容易,可回去便更难,这回火部的人被土部灭了,说不准颜九变得起更大的疑心,在候天楼愈发如履薄冰。
金乌沉默了一会儿,道,“话先说在前头,你回去是要救人的罢,可咱们没这么多人手借你。和左不正那女人对上得费几条命,你要回便一个人回去。”
“没事,一个人…早习惯了。”
玉乙未绞着衣角,笑容里含着苦涩。他闭了闭眼,用袖管把泪水抹干,余下的半边脸仍因为怖惧而微微扭曲。他鼓足勇气故作轻松道,“脸都削了,还能咋办呢,一条路走到黑吧。我现在就回天府去,看能不能混过那群刺客耳目,多谢两位大哥出手搭救了。”
他颤抖着给两人作了个揖,转身蹒跚地迈开步子。明明是初夏的时节,他却身上有些发冷。他又要回到那狼巢里,不知这回是凶是吉?
“…胥凡。”
金乌在身后叫他,玉乙未猛地回头,却见那人难得地弯了嘴角。金乌的神色和缓了些,道:“你不是个懦夫,更不是个窝囊废,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迄今为止,他也趟过了好几回血海,见识过了人间凄惨的光景,自以为心智总该比常人要坚毅几分。可如今听了这话,他那本该干涩的、方才才淌过泪水的眼眶似乎又要盈出一点泪花来。
“我无所谓,”玉乙未转身,走进了呜咽吹拂的风里,“只要能救人,我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