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细雨绵绵。白菊花儿在潮湿清风中轻漾,星星点点地缀在翠色里。王小元抱着左三娘的头颅奔过花丛,寻了一片空处,蹲身下来拾了块木条。他茫然地掘了一掘松软的土层,挖出一个浅坑。
在刨掘的间隙,他的眼前闪过细碎的光影,如烟往事宛似画卷展露眼前。嘉定的宅院很大,青瓦白墙的四合头大院,黑云母的森凉条石,绿茵茵的青藤,没下人走动时一片清寂。可要是有了金乌和左三娘在那儿,便变得快活热闹起来。他与金乌一块儿在院里追打耍闹,左三娘笑吟吟地捧着脸,坐在廊边。胭脂似的海棠花瓣铺了一地,金鳞似的日光在他们仨身上跃动。
一刹间,一切又烟消云散。只余他孤仃仃地跪坐在细雨里。
王小元的心口一阵绞痛,他将左三娘的尸骸放入坑中,又难过得再次捧起,仔细地擦净她脸上沾到的泥点。
“对不住,三娘……”他垂着脑袋,口齿愈发含糊,“最后是由我来给你送行,不是少爷,对不住……”
棕背雀儿咕咕地叫起来了,听着耳杂,却格外寂寥凄凉。王小元呆望着四周,只见雨雾间矗着一片苍苍郁郁的竹林,慈竹葱浓。若是他从这处离去,恐怕便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可他还要去找金乌,一时半会儿没法将她带回嘉定埋葬。他要将左三娘葬在这无名的处所,连来年前来祭拜的机会都要被他埋没。
王小元无言地对着土坑,半晌,呆怔地落下泪来。
待瘗葬毕了,竹林里多了一个微隆的小土包。王小元折了几朵白菊,插在土包上。雨点无情地坠下来,把洁白香瓣打得零落。他拜了几拜,提着木条往竹林深处走,每走一步就停下回头望望。
青烟似的雨幕里,小土坡的影子渐渐淡了。
苍苍竹林仿若翠障,木桥湿润,落着零星的黄叶。王小元茫然地漫步了一会儿,决定折返回去。候天楼的左右护法还守着龙尾山脚,让搭救他的农家子一行人无法归乡。他要将独孤小刀打败,再寻到右护法交手。
可他如今真能敌得过独孤小刀么?王小元望了一眼淤青遍布、伤痕累累的身躯。他手里仅剩的一柄刀都在方才为了抢下左三娘的头颅碎裂,如今手上只有一条枯朽的木条。手中无刀的刀客,如何能敌得过名震天下的刀侠?
王小元望着那木条儿,忽而想起他爹在他幼时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耍弄绿竹棒,口里叫着:“小元,你来学几式你老子的棒法!”可他头脑愚钝,手掌练破了皮也学不会,常把自己打得浑身淤肿。
雨声渐渐大了,竹林中现出一条幽径,翠竹微斜,尽头深邃漆黑。王小元走过去,雨珠湿淋淋地落了一头。忽然间,他在斜竹间瞥见了人影。
他十分警觉,立马将木条护在身前,以为是独孤小刀的幽魂飘然而至。仔细地眨了眨眼,才发觉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敞着衫子,露出胸膛和肚腹,面上泛着烂醉的酡红。
那老汉手里把着柄绿竹棍,正倚着竹棍呼呼大睡。
王小元心里生出一点欣喜,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熟人,叫道:“竹老翁前辈!”
竹老翁烂醉如泥,在美梦中砸吧砸吧嘴。这老汉先前去嘉定金府里吃干饭,后来又随着他们一同去钱家庄闲混。王小元和他同行过一段路,知道他最爱饮酒,又没个正形,甚而勾搭自己去醉春园里嫖一遭。
可他们在去天府前就分道扬镳了,从那时起他便不知竹老翁去了何处,一心忙着找金乌。虽说龙尾山离天府、成邑不远,但王小元还是不知竹老翁究竟为何出现在此处。
“醒醒,竹老翁前辈!”王小元奔过去,摇了摇烂醉的老头儿。
竹老翁挠着肚皮,嘴里咕咕哝哝,含糊嚷道,“再…再来一碗!”
王小元没法子,贴在他耳旁喊了一声:“醒醒!”
老头这才从睡梦里一哆嗦,半张着朦胧醉眼眨巴了几下,这才认出眼前的王小元。他颤着手把住绿竹棍,站直了身子,又拍了拍脑袋,待清醒了些后才道,“噢,老夫还当是有蚊蝇在耳边闹呢。你是……金府的小娃娃啊。”
刺鼻酒气扑面而来,王小元摇头晃脑地避了一下,奇道:“老前辈为何在此处?”
竹老翁从腰间抓起酒葫芦,倒了一倒,却没倒出一滴酒液。他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老夫听闻龙尾山峰峦秀峭,便想着来瞧一瞧。嗐,不想上了年纪,走路迷了眼,分不清东西南北,索性就在这儿停一会儿啦。”他爽快地笑了几声,“娃娃你又为何到了此处?也是来陪老夫行这山道的么?”
对于钱仙儿将他拐骗至此一事,王小元有些羞于启齿,只含混地道,“我…我也是在寻少爷的路上……恰巧经过。”
“唉,你说那暴脾气的金家小娃娃?”竹老翁絮絮叨叨地念了一段,却见王小元两眼润红,像是哭过一场,便放低了声问,“咋啦,你遇到甚么伤心事了么?”
王小元如鲠在喉,半晌伸手抹了抹眼,哽咽道。
“三娘她…死了。”
每一个字蹦在舌尖时,都带来沉重欲坠之感。王小元说罢这几字,便深深埋下头去。
竹老翁也兀然失色,嘴唇蠕动了半晌,才从口中冒出一声叹息。“祸福无常,人各有命……”
风雨萧萧,水露连绵,两人默然地对面着。左三娘仿佛昨日仍伴在他们身边,说些俏皮话儿,可一转眼间他们便阴阳两隔,她被葬于九泉之下。
王小元忽而觉得浑身冰凉,昏眩感愈发沉重。他仿佛坠入漩涡,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转,胆汁都险些要吐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往日的光鲜光景已离他远去,身边渐渐空无一人。
一只粗糙的大掌忽而覆到了他头上,轻轻地抚动。竹老翁拍着他的头,叹着气将他往竹荫底下扯去,避过愈来愈大的雨珠。王小元糊里糊涂地被他按着坐在石块上,两人缩在竹影里,看着漫漫雨针将天地缝成一片。
竹老翁望了望王小元青白的脸色,眼里含着忧意,嘴唇微颤,却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道:“左三娘…她是个好女娃。”
王小元失神地点了点头。
“她口上说着只愿顾着金家那小子,却还是待咱们很好。活儿虽做得不利索,却也愈来愈麻利。”竹老翁道,“看着她,老夫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女儿。”
这话说得不错,王小元默默地想。他也蒙受了很久三娘的照顾,饭食、汤药都是她来端给自己的,有时不甚跌了跤,身上蹭破了皮,她也会一面念叨着给自己敷上伤药。
“我想把她带回嘉定安葬……这儿不是她的家。”许久,王小元揪着衣角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少爷可能知道,但是我也找不到少爷……”说着,他的泪珠子坠了下来。
竹老翁叹道:“在这处葬了兴许也不错,没甚么人来,安静,不会惊动小女娃。”他又道,“你要去哪儿?王小娃娃?”
王小元说,“我不知道…还有哪儿是我能去的呢?”他茫然的目光落在竹老翁的绿竹棒上,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对不住少爷,我要找到他,哪怕是要费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语,却未发觉竹老翁神色忽而一僵。
“你想起来了?甚么都想起来了?”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
一时间,风里似是传来了刺骨的寒意。王小元错愕地扭头看向他,只见竹老翁两眼漆洞洞的,仿佛两只深穴,在里头翻涌着暗海,不安之情倏然涌上心头。
是的,他甚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金乌的事,想起了他是玉求瑕的事,其间有他在天山门习刀的过往,还有在金府中欢度的光阴,在恶人沟中成长时的岁月。
正因为甚么都想起了,所以才觉得奇怪。疑窦仿若藤蔓,缓缓爬上心房,盘踞一方。
王小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竹老翁手中的绿竹棒上,踟蹰着问道:
“您……你是谁?”
他记得身材壮硕、口气举止却宛若孩童的苦慈长老,记得脊背佝偻、两腿细直的硬头簧长老,记得说起话来直来直往的刺楠长老,记得畏畏缩缩的麻竹长老。恶人沟的每一位长老手上都持有绿竹棍,而他记得每一位长老的名姓、面貌。
但王小元却不记得竹老翁。明明这老人手上也拿着绿竹棍,也称自己是自恶人沟里出来的人,可他搜肠刮肚、拼命寻思一番,却依然记不起曾在以前见过这老头儿!
“我以前…从未在恶人沟见过你。恶人沟里的大伙儿都是我的亲朋,每个我都认得。”王小元的眼睁得很大,喃喃道,“你不是恶人沟的人,你是谁?”
回想起来,一切都过于巧合。这老爷子挑着糖人担子,成日在嘉定街头逡巡吆喝,似是在隐隐查探金府的情形。第一回 见面时甚而借着卖糖人的由头试探自己还记得多少,在武立天到来的那个雪夜突然造访,如今想来更是突兀。
竹老翁沉默不语,可面庞上神色冷毅,在黯淡天光中显出刀削斧凿似的冷硬线条,暗沉沉的似一块顽石。
“先前在钱家庄时,你同独孤小刀打过招呼。”王小元的心渐渐冷了下来,道,“他叫你‘竹翁’,你俩是熟识。”
“不错,老夫与他曾为旧识。”竹老翁低沉地发笑。不知何时,翻墨黑云盖在他俩头顶,狂风簸荡,寒意围裹周身。仔细瞧来,他的笑容与独孤小刀颇为相似,只是更似敛牙收息的厉鬼。
王小元凝望着老人手中的绿竹棍,他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此物,倒不是在恶人沟,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过去。
农家子惊恐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那时他曾颤声反复地念道:这龙尾山被恶人沟与候天楼的恶鬼包围,教人插翅难逃。
风声悠远绵长,仿佛挟杂着纷飞雪片。王小元忽地打了个激灵,猛然醒悟,他在天山崖上见过这条长棍!只是那时这棍儿上并非泛着翠竹碧光,而是沾染着天山门弟子的血迹,洞穿了门生们的胴体。
漆黑的厉鬼仿若在雪幕一头遥眺着他,面上盖着黑漆漆的纱罗,手里提着根精铁长棍,棒头削尖,血迹斑驳。
霎时间,王小元醍醐灌顶。一切交织成网,连成可怖的绘卷。
为何会出现在这被山鬼和候天楼刺客重重包围的龙尾山。
为何对左三娘的死不问缘由。
为何他与金乌的行踪泄露,一举一动仿若尽在候天楼眼中。
如今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王小元抬头与竹老翁黑漆漆的两眼对视,一字一顿道。
“——候天楼的右护法,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