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断断续续地行了十数日,每到一处山驿,刺客们便会换过头口再上路。刺客们彼此间虽偶有谈笑,缄默的时候却多,他们只有在夜里在山林中生火歇息,递酒把盏时才会对近来发生的一二事稍谈几句。
山驿里死寂一片,只有络纱婆吱吱沙沙的鸣声。天已入初夏,白日里曝晒的篷布在夜里依然滚烫,车棚里暑气蒸笼。玉乙未心不在焉地拿着葵扇扇着车板,他夜里不习惯与刺客们聚在一起,且在树下睡保不准还得被露水和螵蛸尿淋一头,树丛里花蚊子多,躺一会儿便会起满身大包,因而还是会溜回车中小憩。
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知该如何面对玉丙子。脸上的伤换了几次药,依然痛痒,仿佛一直痒到心底。玉乙未将车板扇得微凉,躺下来心不在焉地望着车顶棚。
眼前仿佛现出玉丙子愤懑的两眼,“…杀人恶鬼!”她的叫骂声萦绕耳际,久久不散。玉乙未翻来覆去,心里像梗了根利刺般无法阖眼。面对这番斥责,他忽地无言以对了。当初是他抛下了玉执徐,还为了保命手刃玉己丑、候天楼刺客火十七二人,这双手上确已沾了鲜血,再也提不得天山门的剑。
一旁的篷车里忽地震天撼地似的闹腾响动,几只马扎轿凳从篷布里猛地砸出来,在地上轱辘辘滚动。
玉乙未正昏昏欲睡地闭着两眼,忽有刺客一把掀开了他头顶的篷布,一股微闷的暑气涌了进来,犹如暖流浇顶。刺客拍了拍他的铜面,道:
“火十七,过来。”
玉乙未哪敢耽搁,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跳下了篷车。昏乱中还不慎勾了一下脚面,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虚踩了几步。
他跟着刺客走到玉丙子所在的那架车边,刺客转头对他问道,“里头那木家的妮子够闹腾,我听闻前几天你看管过她几个时辰,你有甚么法子要她听话么?”
听罢此话,玉乙未心中略舒一口气。看来玉丙子是个连这群匪徒也得恭敬伺候着的人物,连蒙汗药也不舍得给她下。
“法子么…我倒说不上来,”玉乙未讪笑,“不过要我同她坐一会儿,说不准交情便好了。”
刺客沉默稍许,撩开篷布,示意他进车棚里。“…你去罢。”
玉乙未猫着腰钻进篷车中,余光瞥见前室里坐着两个刺客,一人拈着一只酒盏,互斟着枣酒耍指戏。灯盏火光摇曳,映出两张狰狞的铜面。玉乙未另一只眼正被棉纱包着,瞧不见物事,便只得大着胆子转头去后车板处瞥了一眼。只见有个刺客正隐在黑暗里,默默地擦着火筒上的灰,一溜儿手铳铜管在膝上摊开,在月光里莹莹地发亮。
车棚里闷热,偶尔流进的的几丝风儿都如滚汤一般,裹着燥热的肌肤。玉乙未提着灯进去,这车棚要比他那架气派多了,站进去时不用缩手缩脚的。
他一抬头,便忽地望见一根裙带拴在棚架边,拧成一股绳圈,悠悠地晃动。玉丙子手里正握着那裙带扭成的圈儿,把脖子套了进去,一对黑溜溜的眼惊诧地望着他。
玉丙子在寻死。她想投缳自缢!
霎时间,玉乙未脑袋里轰地一声响了个惊雷。他疯也似的冲上去,动手时倒比想的飞快,一下便抽出短剑把那道素白的裙带割断。
“你在作甚!”怒火与震怖之情倏时充盈了头脑,玉乙未吼道。
小师妹先是微怔,旋即也横眉斥骂道,“我作甚么,与你有干系么?”
玉乙未两眼都瞪得发红了,他浑身瑟瑟打抖,心中只余翻江倒海般的杂陈滋味,当即猛地抓住玉丙子的两肩,逼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要寻死?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是写生死簿的么?我的死活又与你何关?”玉丙子用力挥开他的手,眼里泪花莹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玉乙未只觉手背像是被巨石砸碾过一般,加之先前被水十九一剑刺了个口子,立时涌出血来,斑斑点点地浸透了棉纱。
兴许她是因为想到自己既然要落入候天楼手中,为恶鬼所用,又见到同门子弟死伤惨重,心中有了寻短见的念头。玉乙未想到此处,心中又不由得酸涩不已。
他沉默着按下玉丙子,把她推在角落里的马凳上,将那裙带叠起收在怀里。
“滚开!”玉丙子对他怒目而视,说着又开始挣动哭闹。
玉乙未张口结舌,呆了半晌后道:“…你不能死。”
小师妹霎时两眉一提,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玉乙未似是能透过那乌玉似的眼仁看见她发寒的心,她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活着也不过是作候天楼的伥鬼,昧天地良心,还不如死了清静!”
“不行,你不能死。”玉乙未只觉自己笨口拙舌,只能一昧摇头,惊心破胆地按着她的手。他说不出一个候天楼刺客不让她寻死的缘由,候天楼只想要来自木家的玉丙子乖顺地替他们制药。而他绝不想让玉丙子死在他面前,他不能再愧对执徐了。
两人翻扭了一阵,玉乙未忽见玉丙子眸中泪如泉涌,突地把两手掩着面,悲恸失声。她哭得实在是太难过了,啜泣声低微,却声声如啼血,似刀子般一下下割着心头。
良久,玉丙子颤声问道:“喂,你。”
此时车棚里仅有他二人,篷布间泄下几丝雪白月光,画出她俏丽的、被泪水浸湿的面庞轮廓。四周虫鸣不歇,玉乙未猛地抬头,正撞进她悲戚的双眼中。
“你们要带我去何处?让我做些甚么事?”她的目光犹如秋霜般寒凉,恬淡却疏离,“你是谁?”
玉乙未垂了头,心中似有一股愁气忽地涌将上来,麻木间有几丝难过。见玉丙子略微冷静了些,他坐在暗处里,反复地叹息了几回。
“带你回候天楼。”良久,他艰难地吐字。
玉丙子直勾勾地望着他:“我知道,后面一个问题呢?”
“你是木家的人,万医谷出身,手握奇方,候天楼自然对你垂涎三尺。”一面回想着那夜他偷听来的话儿,玉乙未一面缓慢地道。似有理不清的纷乱思绪绕在心头,说来也可笑,他是天山门的人,却不得不扮作候天楼刺客。即便在玉丙子面前也难以除下鬼面。
伤口处传来教人心焦的麻痒感,玉乙未不自觉地在膝上搔了一搔,若是师妹真见着自己铜面下的残缺的容颜,定会吓得魂飞天外。想到此处,他自卑地缩了缩脑袋。
玉丙子却摇头,“我说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她又黑又亮的双眼挪向他,霎时间教他如临冰渊,恬淡中却又似是生出几分企盼。“你是谁?你的声音…似是有些耳熟。我在哪儿见过你么?”
一刹间,玉乙未愣了神。有如海潮般涌上心间的不知是欣喜,抑或是悲伤吞天盖地地将他溺毙。他呆呆地望着玉丙子,隔着一张狰狞的无常鸟面,还未开口,不知觉间眼里却先滚下泪珠来。咸涩的泪水淌入血肉模糊的伤处,带着肝胆俱裂似的痛楚。
他似乎从玉丙子澄亮的瞳仁中瞥见了自己的身影。一袭漆黑如墨的夜行衣,尖喙利齿的无常鸟面,铜面后的眼里冒着莹莹幽光,像狡狯而凶暴的恶禽。
“我是……”
看着玉丙子清丽的容颜,他忽而觉得一切似乎都不真切了。仿佛昨日他仍在天山同门生们贫嘴置气,与玉执徐一同闲扯习练。而如今他在世上似是再无一处归所,戴着鬼面,负着血仇站在此处。
像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叫嚣:告诉她,我是玉乙未,是胥凡。为了救你,我能像恶鬼一般豁出命去,割下自己的脸皮。
但转瞬间他又因自己的想法而自形惭秽。所有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他只是个窝囊胆怯的蠢人,不过是怕不及逃脱,候天楼便会要了自己性命,这才用剑毁去自己容颜。
玉乙未微仰酸痛的脖颈,一刹间余光似是瞥见篷布处没掩实,开了条小隙儿。他再悄然瞥了几眼,却见篷布的褶皱似是被两根指头夹着。有人在偷听他们的对话。坐在后车板上的刺客停了擦拭火筒的手,阴恻恻地在缝隙里窥视着他们的举动。
小师妹在等着他回答,在摇曳的烛光里,她的目光虚飘而恬淡,像骤雨中的飘萍,触一下便倏时漂开来。玉乙未迟疑着颔首,最终在微不可闻的叹息中闭上双眼,开口道。
“…我是火十七。”
玉乙未站起身来,正望见玉丙子颊侧仍余着几粒晶莹泪珠,下意识地想伸手拭去,却忽地硬生生止住了举动。他埋着头,不敢再看她一眼,沉重而迟缓地道,“姑娘多加保重,我就在布帐后守候,闻声便来。”
玉丙子抬起头望着他,极轻极缓地问:“若是我…再度寻死呢?”
这姑娘倒生了副远比柔俏皮相更烈的性子,若是再要千方百计地自戕,也确能做出手。
怀里藏着的那条裙带似是在发烫。玉乙未攥紧了拳,只得将交集百感,心头苦涩咽入肚里。
他蹲身下来,认真地凝视着她道:
“…到那时先吩咐我一声,我陪你一块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