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83章 (四十三)世无一处乡

求侠 群青微尘 2869 2024-10-02 13:05:03

清早起来,锦江边蒙了白纱似的雾。炊烟还未起,青石街上湿润静冷,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芒鞋黑袴的行客,清寂的影子洒在濛濛雨雾里。

王小元急匆匆理了衣衫,抱着金乌跑到院落外。他跑得急,只来得及用大氅裹住他家少爷身子,血污都未拭去,怵目惊心地染在脸颊边。

他一面跑,一面轻轻晃着金乌,低声唤道:“少爷,少爷…!”

金乌自然没有回应,像只断了命杆的杖头木人儿,随着摇晃微微颤动。王小元只摸到他身前身后尽皆湿透,脊背上的刀伤遭牵动迸裂,血水湿漉漉地滴了一路。昨夜他只觉金乌尚有心同他谈笑欢好,此时竟是连呼吸都没了气力,虚软地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

王小元心急如焚,只觉怀里似捧着块薄冰,稍一动便裂了,还在一点点融作水淌去。他一叠声喊了几回,皆不见动静。金乌死了一般仰着脸,苍白脖颈上发青的经脉如干涸的细流,静静地不再鼓动。

他先跑去了文殊院旁的病坊,拍着门吵醒了当值的医师,却被人摇头拒绝了。病坊里收的都是罹患疬疾的流民,面黄肌瘦,满脸满手的疙瘩瘤子,在床上咕哝着翻身。

僧值同几个小僧客气地将他请出寺门,摇首道:“施主请先去病坊药铺里一看罢,贫僧救不得这位抱恙之人。”

王小元的心凉了下去:“为何?”

阇梨垂首道:“贫僧不过略通医术,方才探过这位公子穴道,芤脉虚细,且衄血甚重,还是寻个医士看过为好。”

紧接着王小元又心里如焚地跑了几间药铺子,方在店门上拴药葫芦、笑盈盈地招呼他的郎中们一见浑身是血的金乌,霎时脸色惨白,挥着笤帚要他俩滚开。没人敢医一个看着便要断气儿的病痨鬼,死在铺子里晦气,还得多掏笔掩瘗钱。

王小元茫然地挪着步子,他的心已凉了半截,麻木得难受。他连脖颈都不敢缩一下,生怕一低头便瞥见他家少爷那灰白的面庞。

疾馆里清早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坐堂医忙着号脉,两个药僮拾整药柜,给罹疾之人烧热汤濯足推拿。王小元艰难地从人缝里挤入,兴许是死气沉沉的金乌着实吓人,不一会儿人群里便分了条道,惊怖的目光落在他俩身上。

坐堂的是个吴姓老郎中,须发尽白,身着葛布直裰,腰挂阴阳鱼符,正仔细看着眼白、摸着脉象。王小元挤到他面前,二话不说便扑通跪下。

“大夫,求您…救他。”

王小元把头弯得老低,谦卑地低躬着身子。这一低头便望见了金乌惨无人色的脸庞,消瘦而脆弱,似是渐渐消融的冰雪,不多时便会化了。旁人的目光针刺般的落在脊背上,似乎饱含苛责与厌恶。

吴郎中眼皮也不抬,道:“起来,到人家后头等着。”

王小元心里刀绞似的发痛,同样头也不抬:“老先生,这着实是人命关天之事。我等得起,可他…等不起。”

他把金乌抱在怀里时,只觉从指隙落下的鲜血温热,身躯却渐如冰般僵冻。此时他竟有些怀念往时被自家少爷打骂的时日了,那时金乌虽常对他横眉怒目,却尚有生机,如今竟似是气息全无。

人群骚动着攘挤了一番,似是不满于这个固执的不速之客,一只只草履布鞋从王小元身边踏过,有人还肚中生棘,狠狠地往他腰腿上踹了几脚。

吴郎中目不斜视,慢悠悠道:“你觉得跪在此处,便能救他一命么?”

王小元咬紧牙关,道:“若是能救他的命,这就算跪在此处又何妨?”

“你就是跪上一辈子,也救不得。”老郎中叹气道,将笔置在瓷笔架上,挺直腰杆背起手,踱到二人身边。他蹲身下来,抓过金乌的手腕,诊了一会儿脉。方入疾馆来时,他便认准了这人一只脚已踏入寿方里,再活不长久。

罢了,吴郎中吩咐药僮收拾了些东党、黄耆,同补血养气的药一齐包在纸里,又拿了些细布,丢给王小元。老郎中背过身子,面有忧色,捋着须道:“走罢,走罢!事到如今,也只有些温养的药权且一用罢了,煎服了兴许能舒坦些。若是真有心救他,不若去九陇,到万医谷寻个方子。”

王小元连忙拜谢,抓着药包抱起金乌便跑。

初日从巷子里青郁的树丛间微现,碧叶间犹如金鳞闪烁,光点沉甸甸地坠在他俩身上。茶局里有两个煽风炉子的伙计,王小元从顺袋里掏了碎银,向他们买得只铜壶使。

他搬来条长凳,把自家少爷小心地倚在桌边。氅衣没裹严实,衣襟松垮地散下来,正恰教他瞥见金乌脖颈处还留着昨夜欢好时的红痕,衬着惨白肌肤更如白玉寒梅,云边绛霞,正是一片旖旎。王小元像被烧着了似的赶忙跳起来,凑到铜壶边烧水,将纸包里的药手忙脚乱地倒进去熬。

袅袅青烟里,王小元将脊背靠在桌沿,疲倦地往后仰着脖颈。壶嘴里冒出的水雾如飘渺青云,又似是凝成纷零白梅,最后犹如飞雪般融在空里。他凝视着水雾,似是望见了遥远迤逦的天山。他的年岁与记忆似是被偷去了许多,有些已迷失遗忘,十年间的光景更似梦里南柯。他再不是玉求瑕,可玉求瑕又是他。

水烧滚了,他把药斟在碗里。金乌依然闭眼不动,牙关紧闭。王小元摸了摸他脖颈经脉,只觉似有微微动静。他用矾石粉与盐混作一块,擦在牙根,总算把金乌的口撬开,把药仔细喂进去。

不知是否错觉,王小元总觉得在小匙探入他口中时,金乌微颤了一下。

“少爷…你醒着么,少爷?”

王小元试探着问,可等了半晌依然不见响动。

顺袋里银子还有余,他背着金乌寻了间栈房暂且歇着。王小元此时心里只余恐惧,也只得轻手轻脚地把金乌放在榻上剥了血衣,把背后伤口抹了药粉扎好细布。他家少爷依旧是满身的伤痕,两年前他俩同游时玉求瑕偶然瞥见过一次,霎时被慑住心神,如今再看时又似是添了许多,且愈发消瘦羸弱。

做罢一切后,王小元又背起金乌。

下了楼,走在青石街上,哪儿都似是熟悉的风景,却又陌生之极。他还是玉求瑕时,曾同金乌转过几次天府,青黛砖瓦与碧澄苍穹依旧,串珠似的庭院,从灰墙边探出的苦慈翠竹,还有街边笑呵呵地编竹帽、扎纸糊的老妪……他正一点一滴地忆起过往。可每想起一点,心中便愈苦一分,往昔已逝,不过徒留念想。

金乌伏在他肩头,青丝泻在脖颈边,一晃一晃地挠着肌肤,有些发痒。王小元听见轻缓的窸窣响动,正出神时,却听见耳侧传来微弱的呢喃。

他侧耳去听,却发觉是金乌贴在耳边,幽微唤道:“…王……小元。”先前他没听清,又因心绪繁杂,只觉似晨风入耳,此时却忽然惊觉金乌从方才起便一直轻声叫着他名字,一遍又一遍。

“怎么了?”此时王小元心中在苦涩中生出几分惊遽,心口竟如雷轰电掣般发痛,停了步子不敢动弹。

他没想到还能等到金乌醒来,最怕的是这人一睡不醒。阇梨与郎中那悲悯的目光早已落在他眼底,他知道若要救病入膏肓的金乌简直似登天般难。

“……我在…哪儿?”

“在天府,我把你从宅子里搬出来了。”王小元心头七上八下,听着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担惊受怕,“还难受么?”

金乌方才饮了药,于病痛中微有些精神,却依然痛苦难当,微微摇了摇头。

良久,他才开口道:“别…管我了。”

“不成。”王小元听出他话里极力平抑着痛楚,也不由得心焦地加快了步子,脸上勉强笑道,“我说过要救你,少爷。放出去的话就同泼出去的水一般,如何收得回来?”

这话两年前玉求瑕曾说过一回,金乌却没应声。肩头渐有濡湿之感,还混着若隐若现的铁锈味儿。王小元心里一紧,赶忙要回头,却被一只惨白的手忽地搂紧了脖颈。

“别回头…王小元,你别回头。”金乌见他没有撒手的打算,微咳几声,呓语似的道,“你要是回头…咳,我打掉你脑瓜子。”

王小元如鲠在喉,只觉肩头背上似有水液漫开,温热而黏稠。

金乌道:“待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回头。”他搭在肩上的胳膊在发颤,听得王小元心里也擂鼓似的,怦怦巨响。“我就是…太累了,想歇一回。”

“只是…睡着了而已。”金乌喃喃道,疲乏地闭上了眼。

像有只手猝然攫紧了咽喉,王小元哑然失声。他甚而不敢动弹,怕漏听了金乌的呼吸声。但那声息也渐渐湮没,好似被吹熄的灯苗,与此同时,濡湿之感在背上漫散开来。

青石街上熙熙攘攘,行客与挑夫都投来了困惑而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人,面色惨白、两眼涣散地站在原处,而脚下已淅淅沥沥地落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王小元忽而疯也似的迈起步子,冲向前方。

他要去之处是栈房的黑青石桩,那儿说不准栓着匹好马。他要翻身上马,背着自家少爷去一趟万医谷。背后的金乌静静地卧着,没一丝响动,王小元欲要吞声忍泪,却先已泣不成声。

若他不回头,金乌也许真的只是睡着了,醒来时依然能生龙活虎、横眉怒视地痛骂他一场,拿指节用力磕他脑袋。他俩也依然能相见如初。

王小元丢魂失魄似的跑着。

自始至终,他再不敢回一次头。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