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蔓草,流水潺潺,成邑的孔桥边有一片荒滩,蜈蚣草的细叶片葱茏地遮掩着黄土,隐约可见一片被踏践过的斜倒茎叶。四下里空无人烟,残阳如血,在水面上落了粼粼红光,蛐蛐却已急不可耐先声夜鸣,自萋然幽深的荒草里鼓噪地叫唤,窸窸窣窣地响成一片。
玉乙未骑在树枝上警觉地探查着四方响动,身上已换回了黑绸夜行衣,脸上盖着无常鸟面。有几个刺客在树下交头接耳,其中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从袖管里摸出叠得方正的麻纸递给另一人,玉乙未认得那是水部的密令。
刺客将麻纸展开,玉乙未乘机自树上偷瞟一眼,只见纸头写着“火十九”仨字。余下的字儿小了些,他将眼使劲眯起,勉强辨出是“剪草除根”几字。他正趴在枝干上偷瞄,那垂头看密令的刺客却忽地仰起头来,倏时间两人四目相接,玉乙未浑身一凛,寒毛乍起,险些没从树梢头跌下来。
“火十七。”树下的刺客招手唤他,声音淡漠。“下来帮把手。”
“哎。”玉乙未摸了摸汗湿的脖颈,从树上翻身跃下,带了一身的卵圆的香樟叶,还有几只小枫蚕爬在鬼面上。
他与候天楼刺客同行到了成邑,他在药铺子前的马车里发现了个人,正恰与候天楼刺客们的容颜相似,便挟了过来。玉乙未觉得那人极像是宁远侯府的金乌,他未入天山门时曾靠着胥家混得个势家子弟的名头,也曾与那时可称得上天之骄子的金乌有过几面之缘。而方才他见那车舆中的人虽一副病恙之态,气神却是如往时一般,心里便先落下了几分猜测。
刺客唤他过去扛动一个木雕衣箱,漆红的箱身上描着金喜梅,钉鼻钮上挂着把广锁,沉甸甸的。留下个刺客同他一齐扛着衣箱,两个在河滩外望风,其余的临急临忙地策马往成邑里去了。玉乙未艰难地扛了几步路,只觉胳膊酸痛,也不知衣箱里装着何物,遂开口问道:“这里面装着甚么玩意儿?”
与他同扛衣箱的刺客嗤笑道:“人。”
玉乙未僵住了,他本以为箱里顶多是从哪个富商大贾那儿盗来的金珠玉饰,没想到竟装着个活人。他犹豫半晌,问:“是…谁?”
“还能有谁,先前寻到人的不正是你么?”刺客吁着气道,“是金五啊,少楼主你总该认得罢?不过现时能在同乐寺里呼风唤雨的是水九,他也与死人无甚分别了。”
这话听得玉乙未满心疑窦,候天楼的少楼主按理应是世人口里唾斥的黑衣罗刹,可如今看来这黑衣罗刹似是分为了二人,同江湖传闻大不相同。可他现在心里直发毛,只觉这衣箱里细听时仿若有微弱的呼吸声,惶恐之下几乎把不紧箱沿。
玉乙未问:“那咱们如今……要将这衣箱扛往何处?”
刺客没说话,抬起下巴往河里努嘴示意。于是玉乙未霎时两手冷汗涔涔,止不住地要打滑儿,几乎擒不住衣箱角。他明白了,他们现在得把这衣箱连人带箱地沉进河里去,灭了那箱里人的口。
“‘剪草除根’…说的是这件事么?”
刺客深深地看了玉乙未一眼,鬼面幽邃的眼窝里闪着寒光:“你偷看了密令。”他两手微微一抬,将衣箱往玉乙未那头倾去。玉乙未只觉坚硬的箱角正抵着胯骨,两手愈发酸胀难以动弹。
玉乙未寒毛卓竖,不自觉移开目光。“我…我在树上望风时,不经意间瞥到的。”
“火十七,你认为何谓密令?”刺客冷冷道,“自然是天知、地知、我知,可你不知。你不该懂的事儿,连半分半毫都不该知道。”
玉乙未唯唯诺诺地低头,含糊地应了声。他心里茫然而痛楚,间杂着一丝悔恨。若是当时在成邑里他没把马车里的金乌指给身旁的刺客看,是不是金乌便不会被候天楼刺客逮着,他也用不着再将两手染血?
他俩一步一挪地将衣箱抬到河滩边,刺客拍了拍手上沉灰,往衣摆上抹了一把,忽地摊开手问玉乙未:“给我你的剑。”
“我的剑……”玉乙未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系带里空荡荡的。他皱着眉想了想,道,“似是给土部的修缮去了,正好是养鞘的时日,我自个儿还想托土部的人帮着用棉巾子仔细擦一回,上些好锈油。”
他撒了谎,上回被水十九逼进酒铺子里,他被逼着杀了两三人。玉乙未以前从未杀过人,不知如何一击毙命、振落积血,剑上沾满人油,刃口还被人骨磨钝了些。自那之后他便不想再拔出这柄取过人性命的剑,用水草草洗了剑刃便纳在鞘里,也不顾是否会生锈,丢着不顾了。如今刺客问起,他懵懵懂懂,甚而不记得自己今日是否配了剑来。
刺客嘲弄他:“你个孬种,这也忒不中用了。剑可是命根子,不过真要说来,宁可没了命根子也不得没剑。”说着便将自己腰里的剑拔出鞘来,寒光锃亮,剑刃在晚霞里鲜红欲滴,似能淌下血来。
剑尖悬在衣箱上,游移了片刻,最终于衣箱中段停下。这儿是胸腹的位置,最难闪躲,在此处刺进去定能把人刺个重伤。刺客方才将金乌塞了进去,自然见过那人的孱弱之姿。金乌中了一相一味,早已形销骨立,气若游丝,连动弹都难,再加之身上刀伤未愈,真可谓一条砧上鱼肉。
刺客长吸一气,握住剑柄,两手猛地使力,随着一声令人胆寒的倏然穿刺声,长剑将衣箱穿透,似是还伴着声微弱的呻吟。许久,从箱缝儿里似是淌出些黏腻的水液来,兴许是血。
玉乙未犹豫地挪过去,在衣箱上系了麻绳,捆上了石块。待会儿他得把这衣箱推进河里,走运的话能一辈子沉在成邑的河底。他记得从马车里背走金乌时的感觉,这人惨白消弱,奄奄一息,哪怕不刺这一剑也快被无常勾走了魂儿。
刺客抱着手在一旁冷漠地盯着他,玉乙未把石块捆好,紧张地站起身来,搓了搓手指,忽而想起了甚么似的问道:“您不是有剑么,那还要我的剑作甚?”
“自然是不想脏了自己的剑罢了,因为这玩意儿好歹是自候天楼兰锜架上取来的。”
刺客弹了弹剑身,玉乙未正发着愣,颈间忽而一痛,不知何时剑刃已抵在了喉间!火烧似的夕阳余晖自天边蔓起,明亮金橘的日光之下,群山积淀于暗沉之中。刺客背着夕晖,身形如同一个漆黑的窟窿。
刺客隔着鬼面流露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玉乙未空荡荡的腰间,“…其二,若是用你那柄挂过玉|珠的剑来杀人,那旁人定会认为…少楼主是被天山门之人所杀。”
“你说是吧,天山门的细作?”
玉乙未打了个激灵,刹那间,他猛地翻身往后跳去。但刺客的剑出得极快,犹如疾风般掠过胸腹,霎时擦出一道血痕。几枚带衣镖刺透了衣衫,他只觉仿佛被只手擒住了一般,眨眼间便被铁镖狠狠钉在樟木上。刺客飞扑上前,攥着拳往他肚腹上揍了一记。玉乙未只觉五脏六腑翻搅似的疼,两眼发昏,张口便吐了口混着血丝的涎水。
“我…不是!”惶惑间玉乙未拼命摇头。他懵了头,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做得有了纰漏。
刺客一把抓住无常鸟面,将铜面粗暴地掀开来。棉绳在脑后崩断,玉乙未疼得龇牙咧嘴。他脸上的伤口还未好全,用绢布裹着,隐隐地发痒。那候天楼刺客见了他脸上骇人的伤疤,嫌恶地啧了一声。玉乙未被他揪着发丝,狠狠撞在树上。刺客逼近他两眼,忽地也把自己鬼面扯下,露出一张与金乌极相似的脸来,吼道:
“我早就疑心你了,火十七虽说性情乖僻,却是把候天楼的好剑,如何会落得容颜受毁的下场?何况我是熟火十七为人的,你的性子与他可谓大相径庭!”
“那你来认认,我是谁!你若不是天山门的奸人,你该认得候天楼的每一人是谁!”
玉乙未想起密令上的字儿,口唇哆嗦,忙不迭道:“火十九!你是…火十九!”
刺客阴冷地道:“谁同你说…我是火十九了?”
霎时间,玉乙未心胆俱裂,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他分明记得这刺客在看水部密令时,麻纸头写着“火十九”三字,便理所当然地认定此人是火部刺客,可兴许事实并非如此。除却走得近的火七、水十九几位,他根本分辨不清这群容颜极相似的恶鬼是谁!
刺客抓着他的脖颈,往树上狠敲了一记,直撞得玉乙未眼冒金星,头皮疼痛欲裂。似有温热的水液从脑后淌出。“我是替旁人接的密令,就是想来试探一番你这形迹可疑的小子。火十七是自搜寻天山门弟子后转了性子的,我觉得这事果真有疑端。”刺客拿铜面拍着他伤口崩裂的脸,玉乙未满脸是血,脖子窝里汗与血湿淋淋地混作一块,只听刺客笑道,“喂,现在,你还觉得我是火十九么?”
“不…不是。”玉乙未喘着粗气,两眼涣散而惊惧,直想从那刺客手里挣脱,可衣衫却被钉在了樟木上,那刺客又钳制得极紧。他惶然摇头,“我认错了…但我着实是火十七不假……我是候天楼刺客!”
刺客却不听他的话儿,又往他胸口猛地来了一拳,凌虐一般地痛殴着他。“那你说说,我不是火十九,你觉得我又是谁?”
玉乙未被打懵了头,他左躲右闪,可鼻梁骨被打断了,绢布被撕得粉碎,一半脸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血水哗喇喇地淌下来。他大喊道:“你是…火十八!火十六!水十五!”他一面喊,刺客便一面打得愈发凶狠,直到最后拳上血红一片,前襟湿透。
不知被这般痛殴了许久,刺客才抓着他发丝,蹲下来耐心地看着简直不成人样的玉乙未,微笑着同他说:
“不对,我就是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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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章啦!居然可以写这么长!上次一百章好像是在去年的中秋节(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