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最近落脚了个富户,据说是从北边的渔阳来的。
那新来的主子似是出手颇为阔绰,向官府使了些钱后买了几匹关外的盗骊,又雇了些厮役将宁远侯府里前堂后寝的旧房一律拆了,石灰木屑堆了满院。富户在附近的另一道宽巷里建了间四合头的大院,青瓦白墙,琐窗朱户,沿墙栽了一溜儿水冬瓜树,郁郁青青。
而如今那水冬瓜树的树梢上用麻绳捆着个人,两手被反剪于后背,摇摇晃晃地曳动。
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仆役,一身葛布短衣,白绉带子束发,被揍得鼻青脸肿。树下站着个拿藤鞭的锦衣公子,一对青碧的吊眼恣凶稔恶,抬眼望着那被吊着的小仆役。
金乌拿鞭柄敲着肩膀,冷冽地问:“还敢偷东西么?”
王小元被吊得难受,双臂被绑得紧,麻麻地充着血。脸上也肿了几个包,都是方才金乌追着他打时敲出来的,他也同这主子厮打了一番,抓破了金乌的头脸,如今他俩皆是一副花猫子似的脸面。他畏缩地将脖颈缩起,嘴上却依然犟着嗫嚅道:“…我没偷。”
这叫金乌的正是他家主子。王小元记不得往事,只隐约得知他是金府的家生仆役,生来便是个被使唤的命。而这四体不勤的金少爷也似是自打初见起就与他是对头冤家,成日拿他叫骂,干些粗使杂活儿。
金乌冷笑,“我说你偷了便是偷,你那打脊偷摸秉性我还不明白么?瞎扯甚么谎,那你说说,你房里那油纸包里的一打冬笋猪儿粑是从哪儿来的?”
“买…买的。”王小元硬着脖子道,难得地彤红着脸争辩,“你同铺子里的孙大娘问一声,我真是拿银子去买的!”
金乌立时变了脸色,得意洋洋似是逮着了甚么把柄:“噢,那你银子是从何而来?”
王小元顿时面色发青,紧抿着唇。
果不其然,他挨了金少爷一顿好打。这坏心眼的主子把麻绳放下来了些,抡着藤鞭抽他臀背,王小元像条要翻白肚的鱼般扭动着躲闪,但依然被抽了十数鞭,屁股火辣辣的疼,肿起了一条条鼓包。打完后还不得歇息,立刻被金乌推搡着去东厨里给砂盬子看火,给炉膛添柴,忙活着便过了日中。
午牌过后,王小元热了些米水将脸上的火灰擦净,蹑手蹑脚地出了金府院门。臀上的伤还热辣着,他一拐一扭地探着头往街巷里一望。冬至方过,天色惨白晦暗,青石砖上铺着稀薄的细雪,红纸灯笼黯淡地摇曳。有群孩童扯着嗓子高笑耍闹,有几个手里攥着竹片削的小飞车,细竹竿间插着两片薄薄竹叶,搓动时便随着朔风像点灯儿似的轻盈飞动。
从幽深的街巷里吹来一股针刺似的寒风,将竹竿儿腾地带起。王小元的目光顺着这群轻快的飞车漫漫地往天际望,它们乘风而起,倏忽间便越过青灰的瓦顶,有些飞得更远,转瞬便不见了踪迹,似是消失在厚如棉絮的天宇中。冬夜来得很快,千门万户紧闭着漆木门,街边的白杨梅树秃了枝杈,只余一片死气沉沉。他觉得这儿就是个囚笼,只恨自己不能两胁生翅,随风一齐飞向远方。
孩童们瞅见了他,踩着芦花疙瘩跑过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仰着脸欢喜地喊他:“哎,小元,玩儿千千么。咱们偷带了个瓷盘子,看谁的陀罗转得久!”
王小元羞赧地垂着头,嗫嚅道:“不、不用了。”
说来也奇,他长这些孩童许多年岁,一同游耍起来却无甚隔阂。有时是小孩儿们显得老成,小小年纪便知这世上的不顺遂的事儿,有时又是他天真,头脑与内心皆如素纸一片。王小元忘却了过往,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畏缩委屈,仿佛只有同孩童们顽耍的时候才自由自在。
小孩儿们朝他吐舌,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王小元瞧见自己手掌上生了些粗茧,兴许是干活时磨出来的,却全无印象。“走啊,怕啥呢。你家那活阎王金少爷八成还在瞌睡流涎水呢,从不见早起,午梦也做得长,咱们往院里丢石子儿每回都不会被发觉。理他作啥!”
“可…可他要我待在院里。要是发觉了,我会挨饿,还会挨打……”
“咱娘食摊子上有红糖糍粑,我捂热了带给你!你犹豫啥呢,咱阿爷打我屁股肿得和猴头似的,金少爷算啥?”
他们倔拧起来气力倒大,王小元被拖着走了几步,被呼啸的冷风吹了一脸雪片,踩进薄雪铺着的青石砖上。但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个喑哑而冷冽的声音:
“回来,王小元。”
不知何时,漆木板门开了条缝儿。金乌靠在门边梃上,一身挹娄貂领皂色斗篷,底下却着件薄绢襕衫,套得松松垮垮。凌乱的发丝下两眼阴骘,摆着张彤云密布似的阴沉脸,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一般。
金乌的眼神冷冷的,比街巷里吹的寒风还冷。他两眼幽碧,盯得王小元脖颈一缩,浑身发毛,只觉那两眼像坟冈上烁动的鬼火。
他生得本就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凌厉模样,小孩儿们见了立马把王小元胳膊死命一撇,吓得作鸟兽状散,大嚷道:
“鬼来啦!吃人的金少爷要来了!”
“小元,你好自为知,下回咱们再见罢!你今儿要是能在柴房里活下来,咱们和你就是过命的交情!”
言语声渐渐湮没在凛凛寒风中,裹着粗麻棉絮袍子的、胖乎乎的小点一个个消失在街巷尽头,转眼便只剩一条芦灰沾雪的街道。
待小孩儿们散去后,王小元的后领忽被紧紧揪住。金乌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院里走。他一面被拖着,心里一面擂鼓似的七上八下。
王小元战战兢兢地微微仰起脖颈,瞥见他主子冷漠而冽厉的侧脸,忽有一点微妙的奇异感油然而生。他知道他家少爷身子里淌着一半的蒙兀儿人的血,因此皮肤生得比中原汉人要白皙,可如今却似乎苍白得过了分。金乌额边裹着绢布,那似是今早混闹时他抓破的,王小元盯着那绢布,不知觉间愣了神。
这时金乌微微侧过脸来看他,凶神恶煞道:“今晚丢你到柴房里去,别想碰上一粒米。”
“为啥不让我出去?”王小元却大着胆子忐忑地问道,他两眼冻得通红,眼疾还未好,风吹着时总想流眼泪。事实上他此时心里也委屈难过,想要挤出几滴泪花来。“是我做错了甚么么?我看孙大娘养了不少走地鸡,它们在笼里闷久了,生的肉都不紧实。人也总该是同样的,关久了就要发病。少爷,我会生病的。”
金乌微咳了几声,总算肯把那金贵的脸转过来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轻蔑道。“认准你自己是谁,一个狗入的家生下仆也敢同我说这些话儿?我看你是糙皮发痒,要我拿笤帚来磨你腚。”
这人睃他从不用正眼,说起话来也愈发尖酸刻薄。当下便听得王小元心里颤颤地发酸。待拖到院里,金少爷便把他丢给同样凶神恶煞的木婶儿。这五大三粗的老婆子劈头盖脸地就把他臭骂一通,随后粗卤地把他推搡进柴房,喀嚓一声把锁挂上。王小元心里又难过又气急,翻身爬起来扒着木门上的孔洞往外瞅,只见空里下起了白茸花儿似的小雪,纷纷扬扬地落入天井里。
他瞥见金乌裹着貂领斗篷的背影,在碎琼乱玉里一瘸一拐地缓慢走着,出檐厚重的阴影像墨一样把身影吞没,看着似是有些孤寂。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雪点落在深浅不一的脚印上。
——
金乌走进书斋里,一股暖流霎时扑面而来,将身上寒意纾解大半。
他眨了眨眼,只见黄铜熏炉里已点了古兰香,青烟袅袅地在屏扇后散开。墙上挂着的倒不是山水花草画,是幅伏羲日象图,三足乌在日轮间腾飞,金光灿灿。画下摆着张紫檀大案,不乏纸笔书卷,也有插屏掌珠一类的物件。
有个女孩儿坐在扶手锦椅上,乌发桃心髻,裹得严实的云霞秀金白袄下俏皮地露着条藕莲裙,正抱着手炉笑盈盈地看他。
“少——爷,五哥哥,我来找你玩儿啦。”左三娘踩着脚踏,笑靥如花。她四处张望,像是对这宅子好奇万分,神色里露出一点天真,“这是你家呀?比咱们在海津那会儿住得还漂亮,金碧辉煌的,你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左三娘会在此处是出乎他意料的。金乌默然地站了片刻,一刹间他的手伸到腰后,险些要把短匕拔出,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摆起昔日在候天楼的那副冷淡模样,对她淡淡道:
“…你从何处来的。”
自打在颜九变面前救下左三娘、去了换月宫后,他与玉求瑕待的时日更多,而把左三娘留给木部照管。他知道只要左不正还以柔情蜜意看觑自己,三娘便不会受她侵害。如今这小妮子倒是哪儿都挺好,也不像被那女人凌虐过一般,现在正好奇地探头探脑,东摸西看起他书斋里的物件来。
三娘笑道:“你猜猜?算啦,再给你个脑子也猜不出来。我以前未和你说过,我是木家的人,万医谷木家,所以才记得许多医方子。你家里的那位门房老婆子呢,你叫木婶儿的那位,算是我的奶奶。”
她自金五离去之后,日日想逃出候天楼。颜九变对她虎视眈眈,左不正的狠厉又叫她忐忑不安,她三番五次想跑,却总被逮了回来,幽禁在观音阁里。三娘被不见天光地关了数月,阁里只有一扇开得极高的小窗,其余四处皆是幽暗森冷的。窗外摇曳着被左不正钉在观音眼中的干尸,蚊蝇飞舞,可怖而死寂。直至有一日她蓬发垢面,疯也似的同前来送饭食的木十一痛哭流涕。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本如偶人般僵硬死板的木十一竟一言不发,默默地将阁门打开,将她扶上架骡车,赶离了同乐寺。
一路上左三娘再未受到候天楼刺客侵扰,兴许是木十一替她挡下了许多。她循着残缺的记忆往南走,坐海津的货船,混进行商的车队里,倒也一路归返至到蜀中。木婶本就是为寻这失散已久的三儿在金府伏侍多年,数年来一直竭力找寻金乌下落,见了三娘后更是喜不自胜,便将她留在身边。
听她言语,金乌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上依然是淡漠的神色,开口冷嘲热讽道,“嗯,老的那位如狼似虎,小的这个蛇蝎心肠,倒像是一家子里出来的。”
左三娘从锦椅上跳下来揪他,脸上却笑逐颜开:“我从楼里逃出来啦。五哥哥,我也没个落脚的去处,要不就按咱们先前说的那样,你要是做个富贵安乐的小少爷,给我供份吃穿,我当你丫鬟都行!”
她本以为金乌会一口回绝,不想却见他直截了当地点头道。“成。”
“真的?”三娘愣愣的问。
金乌点头,“你是万医谷的人,总归比满街里跑的赤脚郎中好。何况…我也有事相求于你。”他说这话时眼神略略一闪躲,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阖扇外飘去,隔着漫漫白雪落在院侧柴房门扉上。
三娘盯着他出神,喃喃道:“五哥哥,你变啦。你再不像个哑巴了,说的话居然也有几分人样…对了!”她忽而打了个激灵,扯住他肩膊使劲晃动,咄咄逼问道,“那姓玉的呢,他在哪儿?你们两个这段时日出候天楼去做了何事?你没对他作甚罢,他也没对你动手动脚罢?”
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下,金乌心里更虚,目光也游弋得愈发厉害。他得和三娘说什么?他和玉求瑕一个撇了候天楼,一个丢下天山门,两人游手好闲地同游了一阵?况且这段时日他二人不乏打闹,挤在一张床上和衣而眠也有,何止动手动脚,简直大动干戈。三娘见了却霎时满面臊红,泪汪汪地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她失声嚷道,“…我要打死那挨千刀的小色胚!”
金乌一把按住气鼓鼓的、要夺门而出的三娘,含糊搪塞道:“……没,没有。咱们就随便在各处逛了逛,啥都没做。”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将胳膊枕在扶手上,转头望着纷零飘落的小雪。嘉定的雪细细的,堆银砌玉似的精巧,不像肃杀极寒的天山,恍惚间金乌又似是看到了那日在天山下的情景。他与玉求瑕在石阶前分别,但他没走,而是绕到了太乙溪边,攀着山石而上。天山太冷了,他又是极畏寒的性子,竭尽全力才到了山门处,将看守的候天楼刺客杀散,谎称北派前来救援。但去天山崖时已经太晚,他在谷底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玉求瑕,浑身骨裂,鲜血染尽白袍。玉求瑕出了第三刀,然后失却了记忆。
先前他俩在换月宫时,玉求瑕为了与他逃出墓穴,就已出过一次第三刀。后来金乌经试探得知,那时他已忘记了二人在海津曾碰面一事。如今这回忘得更为彻底,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左三娘惴惴不安地凝望着他。烛光里那张有着冽厉线条的脸像是朦胧地柔缓下来,金乌幽碧的眼里映着飞旋曼舞的白雪,像顽冰渐消的翠潭。她在这凛若冰霜的罗刹鬼身上看到了一种迷茫,金乌茫然地盯着薄薄的门槅,像在心中酝酿着某种繁杂纠葛的情愫,时不时轻咳几声,微倦地扑眨着眼。
她终于鼓起勇气,不安地开口。“五哥哥,你说的要求我的事…是甚么?”
金乌正在咳嗽,兴许是染了风寒。三娘却在他将捂着口的素绢帕子放下时猛地一震,她分明看见绢帕上落了几点鲜红,是血的颜色。
三娘脸色顿时煞白,金乌看了她一眼,有些费劲地将襕衫下的箭袖捋起,露出惨白的手臂。除却伤痕外,腕上布着毫针细孔。三娘知道这是甚么,曾有一个名为鹤行门的云游门派,传了一套方子给寥寥几位弟子医士,以施针来换去一身毒血,将内炁倒换。有些世家庄院里会养着不见得光的药人,哈茨路人是再上好不过的药罐子。他们虽活得不长久,却因毒难见效而受人利用。世家为保住子嗣,以防不测,会将家中之人身上的难解之毒导入哈茨路人身上,从而逃过毒发之苦。
金乌垂下眼,道:“我把一相一味…换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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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有点事,请个假!王小元只有这个时候才是限定版哭唧唧小怂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