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金一曾看过眼前人的这个眼神。
那时他也正处于一片火海之中,热浪袭天,火光灼灼,四垣焦烂,血河间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可数计的尸首。铺天盖地的焦肉味之中,他手执淌血利刃,站在被候天楼刺客按着的一个小孩儿面前。
那孩童被候天楼刺客死死按住,卸了手脚关节,在撕心裂肺地嚎哭。可当金一缓步走来时,他却不哭了,转而从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嚎。金一打量着他,那孩子身上虽着破衣烂衫,却看得出原本华美的锦衣模样,披发垢面,蓬乱发丝间掩着一对苍翠而冽厉的眸子。
金一凝望着那对眼,那是对深蕴仇恨之色的眼眸。当注视着它时,金一倏然回想起面对哈茨路骑兵时自己内心的怖惧。那群荒原上的狼将两枚弯刀悬在身侧,马蹄蹬起飞尘。他们横冲直撞,仰天长啸,在敌群中驰骋,带起大片血花。这孩子眼里也有不息的野性,就如同在他胸口留下狭长刀痕的哈茨路人一样。
他在那一朝种下忿恨的种子,那仇怨便会生根发芽,终有一天会让那孩童长成鸷狠狼戾的恶鬼。
而如今,罗刹鬼微微睁大了眼,瞪视着金一,金一从那碧眸里看出了同十年前一般的迷惘、痛苦与恨意。
金乌喃喃道:“是你杀了…我的爹和娘?”
蔼吉鬼将这目光收入眼底,咧嘴一笑,将那残忍的言辞再度吐出口,道:
“不必疑心方才我说的话!这事你从来无从知晓。因为你先前被带到楼中后便被左楼主吩咐灌了药,兴许过去的事大多都记不得了。我的的确确,是亲眼看着你爹娘毙命的。”
刀光枪影间,他们猝然出手,掀起潇潇风声。金一甩出三截枪,将金乌刀尖猛地绞住。他缓缓道:“你的娘亲,是黑水边会兰巴图的九女儿,曾经令北营军闻风丧胆的‘碧眼罗刹女’,你可知她最后的下场为何么?”
金乌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似要将胸膛撞裂。他死盯着金一无唇的嘴巴,想冲上去将那张开阖的嘴撕碎。
“听说哈茨路人虽勇猛善战,却总因寒症而死。她那时已力衰体弱,再不复罗刹女之姿。”
蔼吉鬼焦烂的脸上浮现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道,“但你知道么?她一直想护着你。那一夜,她从榻上爬了下来,背上插着三柄剑,一直爬到院里。”
“刺客们挖出了她的眼,她不知你在哪儿,就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不知在院墙上撞了多少次,院里都是她的血……”
一颗心似是在胸口倏然破裂了一般,金乌浑身发颤,怔怔地听着金一的话,甚而忘了打断或反驳。
嘉定金府里血迹七年未干,以前回金府见太公时,他曾在那斑驳的断壁前伫立良久。经年累月的暴雨不曾洗去他娘那一夜沾在墙上的血手印,在那个风雨凄寒的夜晚,双眼被挖去的女人瑟索地摸索着前路,倒在了府门前。
金乌虽知自己爹娘已逝,可却不知他们因何而死,心底里亦存有几丝侥幸,希望有一驲能在这尘世里同他们重逢。可如今金一却斩钉截铁地与他说他爹娘是遭候天楼虐杀而死,他在怒火填胸之时竟可悲地无法打断金一,只因他想再多听一些关于他爹娘的事。
“而你的爹宁远侯金昊,他让候天楼刺客折损了好些人手,咱们把重伤的他押到了刑房,多让他活了些时日。”
蔼吉鬼幽幽地道,笑容仿佛面上的一道豁口,“哼,真是可笑!世人常道宁远侯英武难当,出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却为了一个病女子和一个毛都未长齐的小崽子身披数创,落到了我们手里。”
罗刹鬼别过了脸,心里沉甸酸涩。他没能见上他爹最后一面,所以在他心里,金昊的身影一直是高大而伟岸的。宁远侯只会温和地摸他的脑袋,微笑着看他撒泼耍闹,干干净净,不沾半点血污。
“你知道他最后是甚么模样么?”说到此处,金一笑意愈深,漆黑如炭的面庞抖动,浮现出狰狞之极的笑容,“咱们剜掉了他的膝盖骨,同他说,只要向金部的每个人磕三个响头,咱们便放过你同你娘。”
蔼吉鬼再不复沉稳模样,笑声嘶哑却尖利:“他真的磕头了!那位几乎被世上人奉作神祇的镇国将军向咱们低了头!他拖着流血的膝,摇尾乞怜地向我们磕头。”
“哈哈,罗刹,你没见过他那时的模样,那人全不似名震天下的宁远侯,而是跪在候天楼刺客脚底的一条狗!”
“过了几日,他便死了,死得同隧沟里的耗子一般。死前我们金部每人在他面前将你娘……”金一森冷发笑,可话只说了一半,他便忽地话锋一转,“喂,你怎的了,金五?”
金乌静静地望向他。此时他们已在言语间放下刀枪,面朝面伫立着,将兵刃插进土里支撑着身躯。蔼吉鬼分明瞥见罗刹鬼那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惨白面颊上闪过一线莹亮,水珠子滑过面颊,在下巴处垂落。
“你是在哭么,金五?”金一道。“真是出人意料,杀人如麻的罗刹也会落泪。”
蔼吉鬼从怀里掏出一只鬼面,丢到金乌脚下。那是罗刹的铜面,獠牙似剑,牛角尖突。
金一说:“我从宝殿里捡回了它,戴上吧,这样才不会被血和泪迷了眼。左楼主常说,覆厉鬼之面,方有恶鬼之心。抱着恶鬼之心来杀我们和左楼主罢。”
无边火光里,金乌的眼眶里泛着涟涟水光,泪珠子缓慢地滑过面颊,落在漆黑戎衣上。
但他太安静了,从始至终未吐出半个字眼,既未紧蹙眉头,也没对金一发狂吼叫。他只是站在那处,身影孤伶伶的,仿佛一个怅然若失的孩童。
许久,罗刹鬼垂下头,忽而长出一口气:
“……多谢。”
金一奇道:“我杀了你爹娘,金府已灭,你的亲故因此或不在人世,或已淡薄疏离,你却怎的忽而同我道谢?”
“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未真正做好赴死的准备。”金乌缓缓道,“可听你方才那番话,我总算下定了决心。”
天雨铁刀刃尖抬起,挑起鬼面往上一抛,霎时间尘土飞散。罗刹鬼抬起头,金一只见他目眦欲裂,眼里怒火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一对眼烧的血红。鬼面在空里一闪,稳稳落到了他手中。金乌把系带绑在脑后,将鬼面盖在脸上。
一刹间,罗刹鬼箭步蹿出,身形宛若速疾鬼魅,漆黑短帔在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一道枯涸墨痕。狂烈而沙哑的吼声自胸腔中迸发而出,他吼道:
“你们不是甘做候天楼之人,候得天令么?左不正算个狗屁玩意儿,根本没有甚么天命!”
“即便有,那也是积恶余殃,天道好还。既然如此,我来做这个天命,拖你们一齐下地狱!”
残损的天雨铁刀绽开动人心魄的寒光,黑衣罗刹嘶吼出声:
“今日我必定身死于此,而你们——也一个都别想活!”
炙热火浪里,天地似被熔浆淹没。罗刹鬼再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生与死之别,他像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双手、双腿、身躯中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深镌心底的恨意里颤抖战栗。金部刺客围了过来,像一群挥之不去、教人心烦意乱的鸦鸟。
眼前是火的颜色,抑或是血的颜色。他嘶嚎着,无视了身躯中的疼痛,以最大气力挥舞起了刀刃。天雨铁刀的冷光覆上了滚烫的血浆,他刺破了袭来的金部刺客的胸膛,像发狂的恶鬼般旋动刀柄,任血水溅在身上。
此时他用的并非任何一家的刀法,此刻的罗刹只想着如何杀人取命,如何让眼前之人丧命于自己刀下。
“金乌,金乌……”冥冥中似有人唤他的名字,像是娘亲与宁远侯柔和的嗓音,却又湮没在纷杂的杀意里。昔日的美梦尽数破裂,和娘亲坐在檐下听雨耍水的光景、坐在宁远侯的白马上遍游嘉定的欢乐时光、被太公训斥着战战兢兢地练刀的时日,仿佛都在这火海中焚烧殆尽。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直置身于囚笼中未曾脱身。左不正要他杀人,他便手染血腥;要他与血亲自相残杀,他便也害得太公自戕身亡;如今夜叉又要他杀了金部众人与她自己,而他也只能遂她的愿,在她所指之处挥动刀刃。
罗刹在群鬼中搏杀。起手、劈砍、挑刺,他被金部刺客们的剑刺中,又将刀尖捅入他们的身躯。
他忽而想:自己是为了甚么活着的呢?
一定是为了受苦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而如今,这个单薄的缘由也将于烈火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他的名字化为飞灰,此时的他只是一只无情地挥动利刃的罗刹鬼。
“金少爷,金少爷……!”
似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罗刹挥刀的手忽而顿了一顿。
昏沌的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记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那是个方才一直纠缠着他的嘉定孩童,跟着老黄牙一块来这处看武盟大会,是个只会叽叽喳喳地嘲弄他、一个劲儿地催他去寻人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方才一直躲在自己身后,露出一副被候天楼刺客吓着的畏缩模样。
罗刹忽而想起这小孩儿,口里喃喃道:“对了,我得…护住他。”
但他却先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收刀已来不及了,他方才杀得正酣,疯也似的朝金部刺客劈砍,将敌手的肉躯砍得支离破碎,杀得昏了头、红了眼。
此时他一低头,被血浸红的眼里隐约映出了眼前的凄惨光景。
有个金部刺客方才为了闪避他的刀刃,将那小孩儿挟了过来,挡在胸前,试图想叫他罢手。可他却没停下来,一刀劈了过去。
罗刹鬼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锋刃。在刀锋之下,刺客与孩童分成两截的身躯格外刺目。那小孩儿不出声了,浑白的眼珠子却在死死盯着他。
“六百一十七……六百一十八……”
金乌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尸首,轻声数着数。他目光战栗了一瞬,却又怔然失神,似陷入了更大的迷惘。最后他捂住了脑袋,颓然地想要跪在尸堆之间。
“…我到底……又杀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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