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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二十六)为恶不常盈

求侠 群青微尘 2833 2024-10-02 13:05:03

寺门外人影稀稀零零,仿若散沙。鞑靼马上担着卧倒的人,被纱条捆着的断肢残臂透出隐隐的殷红。夕阳西斜,地上仿佛落了一片血迹,红艳艳的灼目。浑身裹着麻布的刺客们颓丧地牵着马匹的缰绳,一步一曳地在山道上行进。

守门的刺客见了这情状,往寺里吹了两声尖利唿哨。三个门洞后走出些木部的刺客,手里捧着木托,托中盛着干净的细布同麻沸散,见了伤者便飞也似的奔上前,手脚麻利地拿剪子剪开被血结硬的衣物。

金十八见寺门前响动颇大,心里发痒,想过去一探究竟,便扭头对金五道:“少楼主,那边好生热闹,咱们也去看看。”

话方才说出口,他便已殷勤地挽着金五的胳膊,生拉硬拽地往山门处牵了,口里嘟囔道:

“正恰同你搭伙的那个也该回来了,去瞧瞧呗。瞧你待字闺中,噢不,扫榻以待这么久,咱们不去给你那搭伙人洗风接尘一回,可真算不过去!”

这厮混言乱语,聒噪吵嚷,素来教金五无奈。罗刹鬼被他的油嘴滑舌诓住了,怔怔地被他推搡着往寺门前走去。

一路上金十八同他多嘴多舌地发问:“上回你说不记得水九,是混骗我的话罢?”

金五:“……我不会骗人。”

“那你是不是与他闹了脾气,才假说不记得他?”

说到这处,金十八愣愣地一捶掌心,“对啦,拿欢喜铃的斥候几日前早出发了,你都没去救他。你俩果真是在耍脾气……”

这些话听得金五莫名其妙,他茫然地转着眼珠子,头脑里云雾缭绕似的懵懂。

“…八哥。”金五忽地唤道。

沉默片刻,他迟疑道:“我的搭伙人…不是你么?”

金十八惊愕,可当触及到那对惘然却澄澈的眼瞳时,他也霎时哑口无言。

自从颜九变给金五饮下那青瓷瓶里的药后,罗刹鬼便变得愈发恭默守静,沉默不言的时候居多。他似乎忘却了许多往事,像一只一无所得的空壳子。

那药是“忘忧”,是能教人忘却前尘往事的慢毒。他的确忘记了许多事,从自己的出身、名姓,还有初到候天楼的事儿,结识的伙伴,都似雪片剥落般一点点忘去。

兴许过不了多久,金五便会化作任凭左楼主操纵的傀儡。金十八心里有一丝难过,想道。

他俩正默然而立时,拖着伤残身躯的人流从身旁经行而过,浓郁的血味、泥尘味萦绕鼻间。金五与金十八识相地闪身避让开,从旁却忽地传来一个嘶哑而怨忿的嗓音:

“…金五,你果然在此处。”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眼前立着个人,身形摇晃,麻布掩不住满身疮痍,那创口倒像是被猛兽利牙剜出的一般。

颜九变捂着伤痕累累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挪到他俩跟前,眼里仿若密布着阴云。

仅此几步路,便仿佛费尽了浑身气力,将刀锋牢牢钉在地里一般。颜九变默然无语地走上前来,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两人。

夺衣鬼将金五上下打量了一番,凄冷而阴翳地一笑,没有寒暄,却忽地问道:

“涨海吴家高祖一族,当初是你杀的么?”

金五有些头昏脑胀,抿着嘴没说话。金十八却在一旁连连点头,拍着金五的肩得意道:

“哎,这个我熟!是啊,咱们当时全倚仗着少楼主的功夫,竟也将他们灭了个七零八落!…少楼主,你怎地不作声?”

颜九变眼神一暗,只冷冷笑了一声。他想起犬坑边对他义愤填膺地吼叫的那人,口里称着是涨海人后代,是来向他寻仇的,然后在犬吠声中轻蔑地注视着污秽如涅的自己。

“你这几日来在做甚么,金五?”颜九变的声音忽而柔和下来,平和地望着金五,“除却守山门的外,金部的人几近倾巢而出,一路杀上景室山,将石阶用血涂满。可你却没有来,在我被折磨的时候,在欢喜铃响时,你一直不曾到来。”

“你知道为了等你,我数了多少数、念了多少回十声么?”颜九变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与狠厉。

“——六万!”

“从一到十,我整整数了六万回!”

颜九变声嘶力竭道,只觉脑袋中仿佛有一道弦倏时绷断,怒火与恨意犹如攀升的藤蔓,紧紧将心口缠起。

“每一回我都在想,兴许你只是被雷家人围着绊住了脚,说不准下一回数到十时你便会来。再忍十声便好,下一回你一定会来,我每回都这末同自己说…”

温热的水液落在地上,留下圆圆的水迹,颜九变忽而发现自己已然狼狈地痛哭流涕,泪如泉滴。他声音哽咽,悲痛欲绝地望向金五。

“…直到我回到此处,才知晓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

自一数至十,不会费多少时候,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足足数九十回。可要数六万回,却是宛如在生死间翻覆的漫长。

只消一闭眼,那令人惊怖的梦魇又会涌上心头。天狗围着他撕咬,在他身上驰骋,将他沾染得污秽不堪。可除却开始的哭叫外,他却再发不出声响,只喘着气儿忍着撕裂般的痛楚。如今他已分不出在地上流淌的是血还是同野兽胶漆后的水液,只觉浑身都仿若被拆解得四崩五裂一般。

“这小子要死了吗?”

“还早呢,还早呢!他就该这般下作地同狗厮混!”雷家人们开怀大笑,瞧着他的丑态指指点点。他颓然地望着地宫顶,那是一片荒芜而黯淡的土壁,一丝天光也无。

颜九变绝望地闭上两眼。他想,自己会与千百具无名的尸身填满此处的墓冢,化作枯土。哪怕是当被刺客们带出,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回到寺中时,他仍旧并无存活的实感。

可直到目光触及那在山门边谈说的二人时,他只觉胸膛里似是传来破片般的裂响,他的心仿佛霎时裂成了几瓣儿。

金五与金十八立在一块儿,金十八亲热地搂着他的肩,两人咬耳朵似的说着些悄悄话。待分开时只见金五抬头认真问道,他的搭伙人正是金十八,那副纯粹而迷惘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而仿若在叙说一件真事。

“为什么…不来救我。”

颜九变喃喃出声,忽地恼恨又痛苦地揪紧了发丝,指甲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他发狂似的高声发问,眼里血丝遍布。

“不是说了欢喜铃响的话便会来救我么?你不是我的接应人么?”

可金五只是拿一副古怪的神色睃着他,那眼神淡冷疏离,像含着终年不化的冰霜:

“我为何要救你?”

颜九变怔然抬头,只见金五淡漠地凝望着他,眼里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困惑,平淡地吐字道:

“…你究竟是谁?”

一刹间,心里像是被猛地凿空了一块,飕飕地透着凉风。颜九变凄然摇头道,“你在说甚么话?我是你的搭档,你是我的接应人,你替我接过刀,我也帮你挡过箭,咱们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话方出口,他的心便倏然冷了下去,因为金五决然摇头,开口道:

“我不记得有过你这样的朋友。”

“既然不是朋友,那我为何要对你出手相救?候天楼五部之人甚众,难不成你也要我一一救来么?”金五道,话里听不出感情。

颜九变与那对碧眸四目相接,霎时打了个寒战。那似是恶鬼罗刹的双目,又仿若出鞘寒锋,幽荧荧地透着杀意。

霎时间夺衣鬼狂喝出声:“你亲口说过的!”

亲口说过会原谅他,说过他俩仍是朋友,说过若他有难定会前来帮援。可一切仿佛在此刻化作泡影,灰飞烟灭。

金五摇头,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记得你是谁,又与你说过什么话,能让你这般费心挂记我。”

在那黝黑的地宫里,在那不堪的污事间,颜九变曾翻来覆去地嚼着以往他同金五在同乐寺内耍乐的时光。每每回想起时,眼前便好似展开一幅明媚画卷:风清日丽,森森慈竹沙沙作响,金五倚在竹边,倒映着他身影的碧眸春水似的温澹。

六万回摧心剖肝的企盼,数十只獒犬将他翻翻覆覆地折磨玷污,在那地狱似的时日里,他只凭靠着这一线微光,死死地咬牙撑了下来。

可如今却似天翻地覆了一般,血仿佛化作愤懑与嫉恨之火,将浑身烧尽。千百句欢喜之言瞬时在口中支离破碎,划破喉舌,带着血味咽进肚里。

颜九变忽地往前踏出一步,两手青筋暴起,狠狠地揪住了金五的衣襟。

他的面容在西斜残阳里愈发狞恶,甚而比头戴鬼面时愈发教人心惊胆颤,殷红的余晖落在眼瞳中,似是盛满了鲜血。

“好,很好。你不是问我是谁么?我如今便告诉你,要你往后一辈子都刻骨铭心!”颜九变咬牙切齿,目光尖锐,狠狠剜向金五。

他本觉得金五会与金部的刺客们有所不同,既不会嘲弄他,笑他低微,亦不会嫌他软弱。可如今看来罗刹果然也同他们是一丘之貉,转眼便装作陌路人疏远了他。

落叶萧萧,纷纷零零地落在他们脚边。寒风凄沧扫过,将他心头最后一点希冀吹灭。

“我是水九,颜九变。从今往后既非你的搭伙人,亦不是你的朋友,是要将你取而代之的人,是恨着你的恶鬼。”

颜九变嚼穿龈血,切齿发恨,目光阴鸷,向罗刹鬼一字一顿地道:

“…终有一日,我会将你从那高处扯下,让你跌个痛快!”

他猛地扯住衣襟,俯在金五耳旁,带着难以遏制的疯狂,恶毒地道:

“然后,将你踏在脚下,踩进地里……少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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