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变目光一黯。
王小元依然盯着他,尖利的目光仿佛要刺入肉里,翻出一道痕印。
许久,颜九变微微一笑。“药柜里有些桑叶,今夜回了后记得取了泡水喝,明目用的。”他仰起侧面,“疤不就在这儿么?你近来是丢三忘四,还是眼里生疮,连这也瞧不清楚?”
他眼下正画着道疤,拿薄纸搓成细条,用稀鱼鳔胶与灰泥黏了,看着就像条细疤。他与金乌面上差的只有这道刀伤,因而早已记在心里,仔细妆扮过。
那丑丫鬟看了几眼,先前狐疑的神色倏地散了,揉着脑袋哈哈笑道:“还真没看清,对不住,少爷,是我眼里进了沙子,生了眼翳。这样罢,你打我好啦。”
颜九变果真听话,立时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耳光清脆,沾了一手花碌的脂粉。王小元没想到他真打,临急临忙地偏着脸闪了一下。只见颜九变嫌恶地扯他衣袖擦了把手,冷笑道:“有你这么和主子说话的么?下回可别巴望着耳光伺候,黄杨尺、藤鞭子你选着用!”
王小元蔫蔫地替他打点好单辕车,送了他出门,眼见颜九变正掀了帘子,忽地又出声叫道:“少爷!”
见颜九变回头,他又添一句:“先前你要送我的琉璃花儿,现时放哪处了?”说着又故意忸怩着作女子嗔态,把两手绞在一块儿。
颜九变不明所以,蹙眉道。“待今晚回来后…再详说。”
眼见着车子摇晃着从路尽头消失,王小元望了片刻,没往街巷里走,却返身踏回门里,放了横木。
院里静悄悄的,夜里新下了场雨,青瓦油亮,如层叠鸟翼般绵延到青翠的山脚,石砖凹处积着明镜似的水,王小元在院里踱步,低头踢着水玩儿,激起一地碎珠。曳动的水光里映出檐上的黑影,他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耍水玩,一面在倒影里数着人数。
“一、二、三、四…八、十。”
全是带着铜鬼面的刺客。
王小元数了一遍,房檐上东南西北四个角都伏着刺客,身影浅淡,煞气却瞒不过他。
他早觉得古怪,金乌往日就有如火药桶般,一点便着,如今他三番五次调弄,不知浇了多少松油,扔了多少回火折子,就是不着。若是问及往事,便含糊其辞,颠三倒四。再说起方才那一巴掌,王小元不觉有些委屈,巴巴地摸了摸微痛的面庞,金乌可没这么使劲儿打过他耳光,顶多屈着指节在额头上用力磕两回。
王小元随意走了几步,却只见水滩里影子一花,只看得清几只鬼祟的眼,在铜面后滚动。他状若无事地进了房,把门掩实了,却心里怦怦狂跳,一下翻到床边,从席底翻出玉白刀握在手里,方才心里定了一定。
若那人不是金乌,又是谁?左三娘去了哪儿,他少爷又在何处?问题接踵而来,但他心里依稀有了答案。檐上的刺客着夜行衣,铜鬼面,与钱家庄的黑衣罗刹极像。
一丝灵光忽地在脑壳里迸出。后院…也许在后院。
自来到这处后,他只被“金乌”安在厢房里,正房都没近过。王小元心中一动,蹑手蹑脚地挨到窗边,悄声支起窗屉。跨院里积着洼水,他开了条窗缝,一眼瞟去,却正见檐上探出个脑袋,影绰的鼻眼,赤头尖耳。
是三昧魔!
铜面后似是有对阴森的眼,幽怖的瞳仁缓缓转了转,往厢房瞥来。王小元大气也不敢出,支着窗屉的手有如木棍般僵直,却瑟瑟地打着抖。所幸鬼面刺客只扫了一眼便缩回檐上,院落空廖寂静,像所有的声音都被雨水冲刷而去。
从跨院里过去定会被察觉。王小元回身往褡裢里翻了翻,从破烂玩意儿里找出只陶响球,里头装着细沙砾石,晃动时沙沙作响。他把窗屉支得开了一些,响球放在窗棂上,倏地抽刀出鞘。
这回可真算干回老本行了。他略一想,把刀丢到一旁,单拎着鞘,深吸一口气。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涌现,王小元喃喃道。
“第一刀…完璧无瑕。”
倏时间,他上挑一刀。陶响球霎时疾飞而出,撕开和风,直蹿到瓦上,弹跳着奔出墙外。满院的黑衣刺客倏时转头,循着响动鸦鸟似地飞掠而出。
王小元趁机钻出窗外,沿着墙猫腰奔过跨院。漆门上挂着条铁链子,他拿刀劈了,把链子抽了丢到一旁。他觉得左三娘和他家少爷若是挨挟持了,定是藏在这后院里。
门吱呀推开,王小元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迎面是一堵仅容寸步的糙砖墙,油绿的地锦铺着,斑驳地布着蔓草似的印迹。砖是实的,四面围拢,好似一座囚笼。
——没有后院。
一股恶寒忽地袭来,他先时沿着灰墙走一遭,明明瞧见了角院、耳室、厢房与东厨的房檐,此时却分明没有后院!他也记得正房里头只摆了张杉木桌,倒廪房改了作上夜用,哪儿都没有藏着人的迹象。院落死寂,不似有人息。
王小元踏进门里,难以置信地摸了摸那堵墙,看着也不似有甚么机关。既然如此,三娘和金乌究竟藏在何处?还是他一开始便糊突了,自作主张地觉得现时这“金乌”是假的?
瓦上传来窸窣响动,王小元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蹿回房中。他再一想,总觉得不安,若现时这金乌为真,又为何与候天楼刺客勾结作一块儿?还有许多事情他得弄明白。
——
天边翻着鱼鳞般的暮光,群山像天与水间的裂隙,将城郭拥入怀中。天色渐黯,垂穗灯笼莹莹地融在夜色里。蒲公寺边人烟疏落,一架骡车停在门边。
颜九变下了车,转身往宅门边走。
他一面走,一面把从令鸽信筒里倒出的密令细细地就着光看了几张。去湔山的刺客没寻到左三娘行踪,她鬼灵精得很,拿金乌的银子散给脚夫戏官,要他们每人拿自个儿名字去填栈房簿子,还时常添衣打扮,改头换面。
另一张密令说的是木部行踪奇诡,需多加防范。候天楼五部本就散沙似的,若不是有左不正抓在手里,他们早像橘瓣儿似的裂开来。金部与水部、火部关系倒亲,但木部与土部却有点飘然不着调子。左三娘在领着木部时颜九变便已忧心,纵使如今有木十一把着,心头吊着的铁桶也放不下来。
世上总是烦心事把两眼一抹黑,爬得愈高,要应的事也愈多。武无功三天两头寻他,他不敢不去,水部的事儿又千头万绪,难理个清。颜九变揉着眉心,摸上门环,忽地顿住了。
这宅子挺随便,也没个门房看门,那丑丫鬟每日都溜得早,因而往日出去时他总是把铁链缠着门鼻一锁,今日却是从里头闩上的。
有水部刺客看着,颜九变倒也不忧心那丑姑娘能闹出甚么波澜。他只是蹙眉凝神了一会儿,索性提身一攀,也不走门,攀过了院墙。
“你今日待房里作甚?”
颜九变直截了当地踢开厢房门,闯了进去。金五本来就是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他学着也不过分。
那叫金小元的姑娘正猫在镜台前鼓捣,见他绕了屏风进来,反细细地惊叫一声,转过一张贴满面花的脸来。
颜九变眉头一动,却已先阴沉开口道:“我不是与你说过,白日从宅子里出去么?你取了我钱袋子是作甚么用的?”
王小元朝他丢引枕,轻柔得像个含羞闺女。“怎么突地闯进来啦!这儿不是闺房么?少爷,你可要点面皮才好。”
瞧那副浓妆艳抹的模样,真可教人大倒胃口。可颜九变毕竟是以色侍人的老手,水部中人暗杀见长,床第逗弄功夫更不赖,若是为了夺人性命,人道之事与谁都做得来。
夺衣鬼心里先沉了口气,就当是金五真喜欢这腌臜玩意儿好了。他审不了重病的金乌,不过说不准能从这丫鬟口里套点话头。
倏时间,颜九变抓住王小元腕节,把他往墙上推搡。
手腕有如游活的水蛇,轻柔却紧|窒圈着他腰身,指尖掠过肌肤,留下火热的划痕。在这时他有如柔媚的水,又似热烈的火,要撩弄起心中最炽烈的情思。颜九变拿出了他的绝手好戏,火红舌尖点上耳垂,暧昧地含弄,怀里的人轻颤了一下。耳边尽是吸|吮水声,听来教人心头狂跳。
颜九变正想得寸进尺,再度勾弄,这时却听王小元尴尬笑道:“别…别这样。”
“你不是说我们夜夜雨润云温么?还把你弄得死去活来。”颜九变凑近他耳旁,低声道,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侧。
王小元眼珠一转。猝不及防地,他反抓住颜九变肩头,带着他一齐扑到厚裯里。
颜九变反被推在床上,还满眼疑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丑丫鬟对他摆着手指笑。
“少爷,你不会都忘了罢?第一,我是男的。你方才摸都没摸出来么?唉,还是你偏爱这一口,我以后就这么扮好啦。”
“第二,”王小元坏心眼地凑近他耳侧,轻轻吹了口气儿,温温软软的,却带着说不出的酥|麻。
“每晚被压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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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