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落时,王太晃荡到了图九龙的山窟子前。
林立的仪花木像深浅不一的墨痕,金黄日晖淡淡地将其晕开。山岩峻峭嶙峋,在夕阳里好似沉眠的狻猊。
山石的阴影里站着个孤伶伶的小孩儿,脸上被阿意抹了酒晕似的胭脂,额间贴了梅花子,绢布裙拖在地上。王太走过去,他傻呆呆地抬起头来,两眼扑闪。
虾子花后藏着个光溜脑袋,正是鬼祟跟来的钱仙儿。王太知道钱仙儿最缠自己,牛皮糖似的如何也甩不掉他,便唤他过来,将手里攥着的麻布袋子展开,拎着那小孩儿的脚踝塞进袋里,再吩咐他去找几人把麻袋抬去沿路的林边。
“王哥,这是要作啥?”钱仙儿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好奇道。
王太朝他坏笑:“如你所见。”
钱仙儿瘪着嘴:“不就卖个娃子么?咱们这儿都是畸瓜裂枣,生得鼻歪口斜的,谁爱买?”
“咱们作生意从来如此,”王太拍他的臂膀,“有人敢卖,自然有人敢买。”
夕晖渐黯,从蕈紫的山影里辘辘地行来个绸盖的小车。车板子上坐着个独眼汉子,被钱仙儿唤来的银元宝见了,忙恭敬地给他长管袋子里添了些劫来的烟叶子。那汉子扒了口袋,瞥了里头的小孩儿一眼,又丢了回去。铜孔方扛起麻袋,慢腾腾地放在车舆里。
这独眼汉子是醉春园的龟奴,专门四处买些漂亮伢子,山沟子里的娃娃便宜又结实,做不得小倌也能做个提水侍人的厮儿。
银元宝搓着手,讨好地笑:“要绞勒过么?”
山沟子里麻沸散稀贵,都是劫镖时省着使的,为防逃跑,他们都得用麻绳勒着人颈子,直到昏厥不醒。
独眼龟奴用烟管子敲着麻袋道:“不用。这只货脸蛋儿不错,钱老爷应会喜欢。若是勒傻了,咱们赔不起。”说着便从袖袋里摸了半两银子交付了,驱车便行。
小车晃悠悠地行了不知几个时辰,自顶天山麓直到大乌圩,路两边入眼的渐非翠绿的栳樟树,而是斑驳的青砖墙。
大乌圩是个繁闹的地儿,挑夫走贩水一般地在身边流过,青苔与树影掩映的石墙边坐着几个花娘与龟奴,见小车来了,叽喳着一拥而上。
醉春园在南北边都有,北边的在丰元,南边的便是这座。傍水而立的竹楼,立着干栏,于蓊郁林木间犹如含羞女子,怯生生地露出几片白灰的墙瓦。
龟奴们将麻袋扛入二楼,边扛边手脚发颤,低声埋怨道:“哎,这袋子好生的重。”
有人赶忙嘘声,道:“喊甚么重!那是钱老爷有兴致,出手买了几个小娃子,都装上了。”
中州钱老鬼是人尽皆知的孤老恩客,可最爱雏儿童女,破过初夜的绝不再动。
但见竹阁里坐着个披金戴银的老爷子,惬意地啜着长管烟。奇的是他身边围坐着群涂脂抹粉的女娃,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七八岁出头,粉拳轻捶,玉指揉按,青涩的娇声连连。
女娃子仰面朝天,躺在棉毯上。玉红肚兜上缝着个裂口,钱老爷将干瘦的两脚深入,枕在白嫩柔软的肚腹上,野菊紫的绣球狮纹样鼓起一块儿。鸨母先前用雪水擦过她肌肤,冰凉沁人,与孤老相欢时冰雪滑凉,正能消去暑气。
钱老爷微微张嘴,鲜红莺桃在如花似玉的小口间转递,少女们以唇舌勾弄着玛瑙似的果丸,哺入他口中,而他如痴如醉,将婉转嘤咛咽下。炎天暑月,树果在毒辣日头间散出糜烂气味,正恰如竹阁间横陈的玉体。
龟奴们将麻袋放下,恭敬道,“老爷,您的货。”
有雏|妓跪着爬过去,解开袋口,抱出个小孩儿来。往时送来的孩童总在途中挣弄,遍体鳞伤,得上过油膏,可这小孩儿竟安然无恙地醒着,睁着一对儿黑溜溜的眼望着众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兴许是在麻袋里擦花了脂粉,他闹了个花脸,胭脂红扑扑地聚在面上,两瓣唇涂得血红,活像个地府小鬼。
花娘们一见忍俊不禁,发出几声细微嗤笑。钱老爷反缩了脚腾地起身,拍手道:“好俊的娃子!”
老爷子不愧身经百战,久浸欢场,对皮肉相之事最是熟稔,当即吩咐少女们用白釉盆盛了些水,用绢巾将那脂粉擦去,露出张清秀如画的面庞来。他拈着小孩儿的下巴左右掂量,那小孩儿似乎也毫无惧意,傻兮兮地冲他笑。
“爷,您要要了她么?”
花娘们看出钱老爷眼中精光隐现,轻声问道。有人已取来红绢垫在那小孩儿身下,又递来掌中金,要摩在那|话儿上。
钱老爷两目圆睁,道:“手脚麻利些!轮不着你们享福!没见你家小主子都立了来?”
于是花娘们不敢言语,赶忙用大附子与母丁香粉往鸡公上抹。有些人生来似是就该享福的,可她们生为贱籍,仿佛天生便是作器物使的,是恩客们的衾褥靠枕,垫在身下,踩在脚下。
还未等她们服侍妥帖,钱老爷便如扑食饿虎般搂住那小孩儿,颤着手要解他绢裙肚兜。一入手只觉他黎祈似的滑,柔若无骨,当即大喜,犹如赏玉玩般把弄起来。
此时但听有人笑道:“老鬼,管管你鸟儿,生得难看便莫要出来遛,省得倒了人胃口!”
从麻袋里忽地探出支绿竹棒,正巧打在钱老爷胸腹间。女孩儿们顿时尖声嚷叫,推攘作一团。
钱老爷低头看了那竹棒一眼,忽地咧嘴一笑,伸手捉住棒梢,猛一使劲儿,便从麻袋里突地翘出个人影来。
“王崽子!爷爷我可不爱迎你这稀客!”
王太乘机从麻袋里钻出。他先前躲进袋里,与那小孩儿闷了几个时辰,便是要逮着这一刻向钱老爷下手。醉春园由南派红烛夫人掌理,若是直闯定无好果子吃,于是只得偷摸着混进来。
他见竹棒被抓,倏时松了手,草履猛地踢出,骂道。“钱老鬼!老子从小便没爹妈,死爷娘!”
草履没踩到钱老爷面门上,而是被一柄寒光森然的剑面抵住。那剑先前连鞘暖在小倌人身上,现时被他忽地拔出。
剑光细密,精妙无比,江湖客之刀法皆蕴着一副狂豪气,可这剑却偏生如金玉锦绣,使的是最微妙精绝的气力,掀起风波如蝉翼拂面般轻微。
钱老爷一手执着剑,另一手不紧不慢地拈着长管,缓缓吐出一口缭绕烟雾。
若不是他赤着下|身,这孤老倒显出一副侵吞山河、气定神闲的气派来了。但听他悠悠道:“王当家,你大老远地自那山旮旯里来,莫不是也想与老夫同尝鲜娇罢?”
这老爷子正是中州钱家之首,使着手妙绝天下的相知剑,似取九重桃红李白,化来春风细雨。
王太抹了把脸,一踩躺在地上的竹棒梢,那绿竹棒便打着旋活灵地落在手里,他扳着手指,挑眉道。
“其一,老子是来揍你的。你可还记得你儿子?”
钱老爷哈哈大笑:“儿子!哪个儿子?”他环顾一室花娘美姬,“今夜过后,不又添了许多个儿子?”
王太倏时明白过来,这老爷子素来爱与雏儿相欢,也不知留了多少种。于钱老爷而言,这些花娘皆是器皿般的物事,与用以小解的夜壶并无不同。
“钱仙儿。”王太沉下眉,“你不记得这个名字?”
“姓钱。是哪个章台女给老夫生的小崽子么?罢了罢了,”钱老爷满不在乎地摆手,“你会给每一条巾子起名儿,会记得每一根扒饭使的竹箸么?”
王太长呼一口气。忽然间,他想起那坐在土阶边望着苍茫山野的小秃瓢脑袋的身影。出顶天大山的路仅有一条,细窄蜿蜒,在翠林里如一条白线。钱仙儿总是独自一人眺望着远方,抿着嘴,闷声不响地坐上一整日。
那小秃瓢口上不说,心里却装着乱藤般的心绪。他曾扯着王太问自己是从何而来,为何爹娘将他狠心抛弃,而他又为何生得与常人不同。
问得久了,钱仙儿也不再开口,只像个闷葫芦般日复一日地坐在土阶上发呆。
他隐约知道钱仙儿是谁的儿子,因为那时他正巧钻进林里偷黄皮果吃,一个倩丽的女人将襁褓放在草丛中,抹着泪入了车棚。王太认出那是大乌圩的娼家,她们颈上都系着青蓝的水纹锦带。
王太是个匪人,直肠子,有话绝不憋在肚里一刻。所以他不明白那小秃瓢为何难过,只觉得心烦意乱,要自己是他,就该天南海北地找自己亲爹娘去,见了面便赏他们两拳,崩断那对狗男女四颗门牙。
所以他也觉得讶异。因为钱仙儿难过,他也连带着不舒服。而钱仙儿不会来报仇,可他却来探丸借客一回了。
钱老爷摩挲了一会儿山羊胡子,忽而拍手道:“老夫懂了,那崽子是不是丢到了你那犄角旮旯里?唉,王当家,你不会是气不过,要上门来打我这老头儿罢?
“你是嫌少了,还是多了?若是多了,卖了他便是,我听闻广信里有些专收红铅秋石的人家,你若不爱养小毛头,抹了颈子,用桶接了童子血,也得卖些好价钱。”
钱老爷若有所思,搓着手指道,“要是嫌少,待今夜这些童女接了雨露,都能卖到你那儿去,她们都过了初潮,又服了兔灰汤,明年初便能生些大胖儿子。”
王太没说话,他的眼黑漆漆的,目光落在钱老爷的两足上。钱老爷这时扯了张盖了锦垫的马扎,慢腾腾地坐下,双腿搁在花娘们白皙的脊背上。
“这些女娃可机灵得紧,颇熟暖衾温席,若王当家有意,既可鱼水相欢,也可骑奴、坐奴。她们虽身子贱,可总归是个能使唤的玩物,作弄起来也甚是活色生香。”但听他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笑道。
可话音未落,绿竹棒已倏地刺到眼前。
“放你娘的狗屁!”
那青年根本不想听他将话叙完,便剑眉怒展,矫捷地扑上前来。
似乎有火苗在胸膛里燎动,灼烫地叩着胸腔。纵心中有波澜怒意,可面上依然摆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现在就要替钱仙儿把这无度荒淫的老爹打一顿。
“其二!”王太扳下第二根手指,吼道,“老子早有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