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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二十五)为恶不常盈

求侠 群青微尘 3451 2024-10-02 13:05:03

不知过了几日,用刑人也乏了。雷家人们也不知肚里打着何等算盘,将伤痕累累的颜九变解下木桩,用丝瓢舀了水泼在他身上,又如上次一般将他身上血污冲净,丢进铁轮车里。

颜九变虽被打得气息奄奄,雷家人却有意不教他死,时常痛打一顿后用些伤膏敷在创口上,如今倒也能醒着动弹。

穿过石梯,铁轮车被推到了另一处。只见回廊一转,眼前竟是灯火通明,暗八仙纹在石壁上大肆铺染,流云渺渺,似若仙境。暗香涌动,美轮美奂,这处看着虽敞亮金碧,像个明亮堂殿,却总有着令人不快之感。

仔细一瞧,却能发觉殿中摆着数只肩舆,每一只轿子里都传来莺声燕语。此时只见轿帘微动,从中探出一只玉足,慵懒地蜷着脚趾,脚心轻轻地在窗边擦动。

雷家人带着亵意冷笑,给颜九变指点道:“这儿叫枯骨洞,取的是回道人‘暗里教人骨髓枯’之意。以往咱们雷家遭不少人忌惮,常常杀上门来,我们便将形容鄙陋的杀了,将容颜姣好的留下,在这处炼取五甘露,卖给如今把持密宗的阿阇黎。这地方你可还中意?”

颜九变脸色煞白。五甘露的一种便是从这接下的污秽水液,这景室山是被雷家劫去的,虽说颇多道家布置,其中的人却匪贼居多,并不信道,甚而同密宗阿阇黎有所勾结。他隐约猜到雷家人要拿他如何处置了。

“最后问你一回,说还是不说?”雷家人一脚把他从铁轮车上踢下,饶有兴致地踩着他的脑袋。

夺衣鬼把心一横,嘶哑着嗓子道:“你们…把我的嘴……撕烂罢!”

他许久未说过话,只觉声调已变,自己正仿若野兽般再不能口吐人言。

“好,如你所愿!”

嘲弄的笑声响起,震得两耳发疼。有人弯下身来,拍了拍他面上的尘土,惊叹道:“这张脸倒是生得不错!”

雷家人们哈哈大笑,“是呀,不然如何能做左楼主的帐中人呢?”“今日将这小子奉给祸斗们,也算是让他死得归所啦!”

不安之情在心里膨胀,仿佛要将心房撑裂。颜九变艰难地理着头脑中的念头。他们在说甚么话?祸斗是甚么意思?他知道那是一只神兽的名字,犬身龙须,他在书里读过。

摆在眼前的轿子忽而摇晃几下,从里头传出令人不安的嘶嘶声来。颜九变抬头望去,却倏时惊得仿若遭了五雷轰顶一般。

从肩舆里轻轻地、缓缓地探出一只巨蟒的头,灰绿的鳞片仿若泛着剧毒的光泽。它的头紧紧压着一具惨白而失了血色的身躯,那是一具人的尸体,脖颈扭曲,但依然能分辨出五官容颜——那是一个水部的刺客。

但最骇人的是,那巨蟒同那尸首的身躯是相连的。失却了生机的尸肉仍在微微颤动,血顺着石砖上的沟壑流淌。

颜九变冷汗涔涔,眼瞳惊恐地缩小,他总算明白了这枯骨洞是何处。殿里弥漫着古怪的甜香,是牵肠草点燃后的香味,引得肩舆中的异兽蠢蠢欲动,发出或高昂或低沉的嘶嚎。

被俘的刺客会被丢进这洞里,与猛兽们共眠,其血水会化作五甘露,被接去作货品卖给密宗阿阇黎。

此时他满眼尽是伤痕斑驳、瘦骨嶙峋的刺客被猛兽撕咬的凄惨光景,那肢躯交叠的景象着实让他胃里泛起酸水。一只锦斑斓虎将身下的刺客的头颅猛地咬碎,红白浆水洒了一地,转眼便化作大快朵颐的狂兽进食之景。

“不……”

一霎间,颜九变只觉六腑五脏紧扭作一团。水部刺客虽是曾被人千骑万枕的低卑货色,却不曾被如此欺侮过。他牙齿上下打抖,猛兽们的口涎仿佛弥漫着吞噬血肉后的恶臭,直叫他从头至脚都在发寒。

雷家人们推着铁轮车,仿佛像是没瞧过他这般惊惶的神色,新奇地打量着他,笑呵呵地道:“瞧这小子,真是心急难耐,给你备的货还在另一处,这就想自个儿去享乐一番啦?”

“他生得这副模样,拿去给狗畜生糟蹋倒也可惜。”忽有人叹着气道,旁人揶揄着推搡他,“那白送予你作践?候天楼恶鬼诡计多端,兴许牙里都藏着毒、指甲隙里存着镖子。你若是命多,便赶着同他鱼水之欢罢,哈哈!”

铁轮车被推到了一个深坑前,坑中犬吠连连,一眼望去尽是体壮似驴的天狗,约莫有数十只,浑身漆黑,健壮遒劲,正凶神恶煞地从口中伸出红舌,舐着鼻尖。牵肠草香萦绕四周,将他们层层笼起。

人们毫不留情地将他踹进坑中,獒犬倏时凶猛地扑上前来,乌云似的覆在他身上,湿漉漉的舌头上沾着涎水。所幸那犬口中无牙,利爪也被剪去,可在牵肠草香之下,那狗却面容狰狞,可怖之极。

雷家人在坑边大笑,有人则义愤填膺,朝他高喝:“候天楼的恶鬼!”

颜九变凄然抬头,望着犬坑边缘。他的手脚被打断了,虽拿木条儿捆着固定,却依然动弹不得。

那人面上绽起青筋,喝道:“你们候天楼曾杀涨海吴家高祖一族,是不是?”

这事似曾听过,似乎是金部的人去经了手。颜九变没点头,只是惊惧地往后缩,可獒犬已扑到了他身上,兴致勃然地来啃他的咽喉。

“我便是那涨海人后代!后来流落雷家,作了火末贩子!”那人轻蔑冷笑,“如今你落得这等下场,不过恶有恶报,天道好还!”

“是!候天楼作恶多端,送你入犬坑还算得糟践了这些狗畜生!”人人仿佛心头都燃起怒焰,七嘴八舌道。有人往坑内吐沫,有人将石子儿砸在颜九变脸上。炯炯目光犹如一道道利剑,将他刺穿。

但颜九变已顾不得他们的口舌之快,天狗笨重的身躯撞了上来,在牵肠草香里癫狂地吠叫。衣衫与皮肉被撕破的一刹,他的脖颈也被猛然咬住,绝望感仿若铺天浪潮,瞬间将他湮没。

颜九变开始猛烈地挣扎,眼瞳里写满惶乱,“不……不要,金五…金五!”

他胡言乱语,朝着天顶伸出扭曲而惨白的手臂,浑身战栗,仿佛在狼狈地求救。“救我…救我,你在……哪儿!”

无人应答。欢喜铃并未响起,他的接应人也不见踪影。

獒犬一口咬住颜九变臂上伤口,将他往犬群中拖。哪儿都没有光,因为天狗沉重身躯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界。他仿佛一道即待饕餮的美餐,被凄惨地分食享用。众人愉快地望着他的模样,耻笑着他的模样。

一刹那间,他仿若被抛进了漆黑的地狱里。

雷家人们笑道,朝他指指点点:“瞧这副丑态,这恶鬼该落到冰山地狱里,要赤身进雪窖冰天里的!”

“冰山地狱尚且罚的是同外人偷食的卑妇,这小子倒还有个与狗作乐的名头……”

在被犬群的撕咬顶撞间,他的呜咽声被掩没了过去。若说先前是皮肉上的折磨,如今便是神魂上的煎熬。在漫无止境而污秽的震动里,颜九变昏沌的脑海中不知怎地却闪出往时的光景:

……

同乐寺内,苍苍竹林中,他与金五并肩而坐。

颜九变练剑练乏了,汗淋淋地倒在地上,扭过头好奇发问:“欢喜铃都是谁摇的?”

“斥候。”金五擦着剑,冷淡地答道。

“说来也怪,你说为何要在杀人时摇铃呢?”颜九变望着天困惑道,“若是摇了铃,岂不会惊到人,害咱们失手?咱们刺客做的都是些阴沟里的腌臜事儿,可不该这般光明正大。”

罗刹鬼摇头,“是为了告诉你,有人会来救你。”

“而且,这是法器金刚铃的一支。一曰督励,勉众生精进;二曰惊觉,脱轮回苦难;三曰欢喜,愿神佛喜乐,降福于众。”

颜九变听了心中微动,不曾想过这欢喜铃有这等意涵,却也只得讪笑:“咱们这些恶鬼罗刹,也能让神佛欢喜,叫他们都愿伸出援手么?”

金五微哂,“若是神佛不救你,那便我来救。”他抓起地上的剑,往颜九变手里一抛,认真道,“以后你听见欢喜铃,心里默念十声便成了。”

夺衣鬼呆呆地接了剑,只听他郑重道。

“我是你的接应人。十声之内,必定会前来救你。”

……

叮铃铃,叮铃铃。

不知为何,风里似是飘来微弱的铃声,铜铃舌敲击内腔,破冰似的清脆作响。可这处本不该有铃声,这里是雷家地宫,四处有厚重的土壁掩盖,离地顶甚远。

可这铃声虽低弱,却真切地滑入了颜九变耳中。他在痛楚与折磨中仰起头颈,失神的眼瞳望向昏暗的地顶。

有人在摇欢喜铃,兴许是左楼主派来的斥堠已至,即将冲破这藩篱,前来救被囚困在此处的候天楼刺客。

支离破碎的神志里仿若生出一丝火花,颜九变忽而有了气力,他猛地挣动起来,拼尽气力喝道:“我……在这儿!”

“金五…!我在…这里!”喉中传来撕裂似的痛楚,他干涩的眼里盈出泪水,撕心裂肺地发出声音。

“救我……求你…救我!”

他的喉咙宛若干涸渴水的田地,纵使千般努力,却依然难发出声响。颜九变仿若一尾搁了浅的鱼儿,发了狠似的挣动。

雷家人们开始骚动,惊惶地查探四周。有人急匆匆地穿过回廊,往地上奔去,可不一会儿便慢悠悠地踱着步回来,禀报道:“外头无事发生,依然在寻坑掩埋候天楼刺客的尸首。”

“这小子与狗厮混久了,头脑坏了罢!”

众人哄然大笑,“下回得将他丢进猪圈里,在泥里滚够了,这才会愈发蠢笨如猪,哈哈!”

颜九变怔然,巨大的怖惧感将他攫在掌心中,翻来覆去地折磨揉搓。

他听错了么?兴许是心底里实在过于渴求欢喜铃声,他耳旁竟生出幻觉,以为有人在外头摇铃,更以为他的接应人会翩然而至,将他拉出这个泥沼。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当意识到这点时,他只觉神识几近癫狂,眼底的光景扭曲盘旋,仿若漩涡般将他一点点吞噬碾碎。

在这昏暗而无天日的地宫底,他如同尘埃般被折磨、践踏,最终被踩在脚底。

——

同乐寺中。

金五正把着一只竹筒削成的假臂翻来覆去地鼓捣,这是土部做的假手,关节处用灰泥同木球儿接起。上回接了声闻令后,被雷家的火炮炸掉手脚的刺客不在少数,于是土部便行了一手善使的机巧术,帮着做了许多竹筒做的假手假脚。金五好奇,便顺了一只来摆弄。

“少楼主,我瞧你四体康健,怎么惦记起这玩意儿来了?”金十八正巧路过,背着偃月刀在他跟前溜达,多嘴道,“不会是被火炮炸瘸了,要补安一条腿罢?”

“乌鸦嘴。”金五推过他的脸,继续盯着手里的竹肢捣鼓。“不过我若是瘸了,倒有个花招想试试。”

“甚么花招?”

金十八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金五忽地苦恼地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道:“忘了。”

“不是吧,少楼主。你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先前同红烛夫人拆招,她藏书阁内提到的甚么招式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如今便不记得了?”金十八哭笑不得,转头望了一周,奇道,“你先前不是有个搭伙人么,如今怎地不见了?我记得是叫……水九?”

话音刚落,金五便满脸疑窦地望向他。

“怎么了?”

金五歪了歪脑袋,问,“你说的是谁?”

“你的搭伙人呀,叫水九的那一位。你俩不是常在一块儿练剑,他也总爱缠着你么?”

一点不祥的预兆爬上心头,金十八摸着脑壳讪讪道。

“所以我想问你…”

金五凝视着他,眼神茫然,仿若没有半点墨痕的素笺。

“水九……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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