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乙未揭了幕帘,跳到车外。天地间黯淡无光,天宇与原野在墨黑一片中朦胧地交融相汇,葱茏的树影如干燥开叉的笔毫,静谧地矗立着。潮气涌动,脚底的泥土湿润温热,散出浓厚的土腥气。
后车板上坐着个刺客,怀里抱着手铳,在阴影里静静望着他。玉乙未认得他,在候天楼刺客围攻天山门弟子所在的栈房时,此人点燃火铳,用铁弹打穿了玉执徐的身躯,其后甚而在执徐身上再狠狠打了了几枚铁弹。这段时日他在刺客群里混得算熟络了,听闻这人名叫火七,位任火部之首,却是个哑巴,舌头断了半截。
玉乙未转过头,正巧对上火七眨巴的两眼。他心里对此人是又恨又怕的,恨的是这人将玉执徐重创一事,却又畏惧其弹无虚发的神射法门。顿时手心里先捏了把汗,讪笑着颔首,算作是打过了招呼。
这哑巴刺客忽地垂头,打开墨盒蘸着墨在麻纸上写字,罢了展开给玉乙未看。他的字七拐八扭的,在铁提灯微弱的光亮里好似蠕动微颤的长虫:
“谈完了么?”
玉乙未尴尬地点了点头。与其说是“谈完”,不若说他和玉丙子无话可说。
火七抽了张麻纸,上面歪斜地写着:“过来。”
这俩字足教人心惊肉跳。事实上,玉乙未的心也猛地蹦了几下。他迟疑着迈开步子,在哑巴刺客身旁坐下。后车板上被火七坐得温热,他心里却寒风刀刮似的冰凉。
刺客沉默着,也未提笔写字,玉乙未更是不敢开口。于是二人坐在一片天地静谧之中,共同凝视着低矮的原野。眼前隐约可见一片番瓜田,圆阔的碧叶与盘曲的藤爪间落着几间茅屋,孤伶伶地伫在黑暗里,像飘着田客们微微的鼾声。墨色天宇里几粒寒星闪烁,像被针尖儿在漆黑篷布上扎出的小孔。
火七终于慢腾腾地写起了字:“少些和她打交道,为好。”
玉乙未霎时心知肚明,“她”指的是玉丙子。他迟疑地问道:“为何?”
笔杆子慢腾腾地在纸上写着字儿。火七把纸在灯火下展开,“她与我们异路殊途。我们是鬼,她是木家人。”
“鬼”这种说辞玉乙未先前也略有耳闻。他一直觉得这是世人对候天楼刺客的评判与恶称,且刺客们常将绘刻着释家中的异类恶鬼的铜面覆在脸上,这才因此得名。可教人费解的是,连刺客们也轻易接受了这一贬称,甚而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
良久,玉乙未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人和鬼,有甚么区别么?”
火七眯起眼望着他,直瞧得玉乙未六神无主、惊慌不已。沉思片刻后,这哑巴刺客才写道:“自然不同。人,由天命所定;鬼,由常世所弃。”
这番话弄得玉乙未如坠五里雾中。他以往在花街里逛时曾听说大书的先生讲过几个回目,懂得候天楼由一名叫左不正的女子统领。原本这候天楼便是由流灾而起,不知由何人所立的一众逸民,那左不正也不知师出何门,竟学得一手绝世功夫,以雷厉手段霎时制住候天楼。
有传言道,候天楼中位列前茅的数位刺客正是前朝英宗暗卫斥候,如今却落草为寇,专干些烧杀掳掠之事。候天楼刺客行踪不定,踪迹却似是已遍布天下,有时忽如群鸦般骤至,屠尽一个门派后犹如魅影般散去。
玉乙未正埋头思忖着火七的言语,此时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阴阴冷冷的,似在嘲弄。“连自己的本分都不清楚,还配留在候天楼么?”
一个身影从黑暗里闪出来,是水十九,两眼透过铜面狐疑地望着他。这人曾在自己偷藏在车板下时用剑捅穿了他的手掌,玉乙未浑身颤了一颤,只觉手上刀口霎时起了层战栗的麻痒。
火七摇头,难得地替他说话:“他新来不久,有些话但说无妨。”
水十九冷笑:“你们火部倒会护短,瞧他这般笨手笨脑,前些时日连对付个天山门的二珠弟子都会被火铳轰掉半边面皮,性命白搭得定快。”
玉乙未心想,原来那叫火十七的刺客可不止被他与玉己丑轰掉半边脸皮,还被他一剑穿了心呢。
于是他讪笑着接上火七的话头道:“嗐,我就是个羽毛未丰、初出茅庐的,有事还请各位大哥多多担待。”
水十九却冷冷道:“我听闻你素来性情孤僻,不与人言。如今却如何学得这副油腔滑调来?”
玉乙未眼神躲闪,所幸有张铜面遮着:“…部里的兄弟把我教训了一顿,我醒悟了还不成么?”
他心里不禁咋舌,怪不得这段时日没一个刺客肯找他搭话的,即便叙上一两句,过后都会硬把些棘手活儿硬塞给他。原来火十七这小子在候天楼都算得个异类。
水十九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经过,又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中。玉乙未木呆呆地坐了许久,狂跳的心方才落定。
在候天楼过的每一天,他都似在刀尖儿上行走,无时不刻不提心吊胆,生怕那如蛛丝儿般细窄的路忽地便断了。
闲坐了一会儿,玉乙未的心略宽了些。他看出身旁的火七倒是个宽厚易说话的,便开口道:“火七大哥,您看我是不是惹着方才那位了?”
火七摇头:“你方出石栅地,便能随着金一办事,他心有不甘。”
石栅地这名字玉乙未略有耳闻,这些日子他时而偷听刺客们的闲言碎语,只知石栅地对候天楼刺客而言是个杀场,掩没在深山密林中。四周有二丈余高的石壁相围,壁上混着铁刺,轻功施展不得。传闻需在石栅地里杀够了人,把尸首摞在一处,方才能踩着尸身跃过墙头。只有到石栅地里走一遭,才能称作候天楼刺客。
敢情那火十七还不是个老手,才叫自己同玉己丑有机可趁,一剑杀了。玉乙未直在心里唉声叹气。他如今在此处,真可谓羊入虎口、泥船渡河,保不齐明儿就魂归西天。
“你初到火部,何事都可问我。”火七亲切地写字道。
玉乙未将脑瓜子使劲儿地转了一轮,他决定铤而走险,问个长久以来便十分好奇、可说不准会掉脑袋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已抖成了筛糠,整个人汗出如浆。
“左不正…你如何看待左楼主?”
他想问这个问题已久,可着实没人可问。若不是见火七亲近平和,此话还万万不敢问出口。
那犹如夜叉一般的女人究竟为何能立于群鬼之端,是世人所惑之事。玉乙未只知在说书先生回目中的她残虐无道,冷酷无心。
夜风在山野里呼啸,像席卷起幽森的海潮,一阵阵地拍打着发热的身躯。火七沉默良久,在麻纸上窸窸窣窣地写了很久,仿佛一笔一划都在精雕细琢。
“…候天楼的‘天’是左楼主。我等愿为左楼主斩首沥血。”
玉乙未霎时哑口无言。他分明看见火七的两眼炽烈却澄澈,像稀落却清朗的星光。真会有人将一个兽心不仁的女人奉若神明么?但在候天楼的这些时日,他确是如此认为的。每一个刺客都甘愿跪伏于左不正脚下。
“为何?”他脱口而出,想收声时却已太晚。
火七却没起疑,兴许是把玉乙未认作一位新来乍到的生手,他慢慢地写道:“咱们若未入候天楼,定会死得比现时更为凄惨。如今流灾四起,饥馑、地震、水穴四处皆有,而我等如今足衣足食,吃着不尽,皆有赖于左楼主。”
“初记册时,左楼主会让每一人在道坛上的签筒里取一支签,以此定祸福凶吉。她记着我等每人的生死,若是签上写死得肝脑涂地的,她便会寻个轻松的死法赏了,只消饮过鸩药便能往赴黄泉,免得我等遭日后之苦。我等本该是无甚名姓的野鬼孤魂,却仍得她赏识,着实感激不尽。”
火七一口气写了许多字儿,玉乙未默默地看着,心里只余震惊。
玉乙未颤抖着问:“不会是巧合么?如何能辨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火七写道:“凡领过签之人,若无左楼主指派,死法便如签中所言,分毫不差。”
这话听得玉乙未云里雾里,若是照火七的说辞看来,左不正此人不正如同神灵一般么?连卜筮都做不得说破天命,可她却着实能逆天而行。
他俩断续地谈了一会儿。更值的刺客换了,来人躬着身子在灯盘里添油,随后静静地坐在树下,身影在灯火下拉得老长。天色依然暗沉,浓墨似的化不开,孤星在杳渺的暗海中飘飖闪烁。
火七写倦了,把麻纸揉成卷筒,打开灯罩在火里点燃了。灰烬纷零飞舞,像飘落的枯叶,轻缓地落入土中。
玉乙未站起身来,往山驿里缓慢走去。他吹着了身上带着的火折子,火七告诉他此处也许有破败的祠堂,刺客们曾在那儿栖息,将土壁涂画了一通,他也许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到如今,他心中似乎已不止留着对候天楼的憎恶,更有一股难解的辛酸盘踞心头。这群恶鬼都曾是饱受疾苦的流民,却甘愿抛却人心,拜在左不正麾下,化作杀人如藨的利刃。
山驿小径的尽头还真有间祠堂,幽幽暗暗的,四处尽是森然虫鸣。玉乙未踏着膝高的杂草踩上石阶,门柱上似是镌着几个大字,他凑过去看。火光照耀下只见左右两支石柱上刻着:
“先兆呈吉,后路逢凶。”
四野仿佛霎时涌起浪潮似的阴风,一阵阵地往身上扑。玉乙未缩了缩脖颈,蹑手蹑脚地往门里走。堂中霉味浓郁,一抬眼便见土壁上画着眼花缭乱的狮子发夜叉,青身赤发,两只尖似羊角的利角凸起,光秃额下是三角逼狭的双眼,正绽放着凶光。
壁上画的似是八大不乐狱,血河流淌,铁爪纵横,石山崔巍,接天连地的酱紫色铺出一片惊心寒胆。玉乙未看得出神,心里惶恐不安,却忽见天花顶上写着四字:“上无青天”。脚下又倏时一崴,似是踩进一方生满青苔的小沟中,方直的沟底刻着:“下有黄泉”。
玉乙未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跌撞着往祠堂深处走。呼啸的风渐化作朦胧细微的雨点,继而倾盆而下。雨水挂在檐角,像一串连绵的蚌珠。
供桌前落着一只签筒,木签四散。玉乙未蹲下|身来将木签拾捡干净,放入筒中摇了摇。三次是“凶”,吓得他心惊胆慑,但签文已散佚,看不出他的死法,最后一次是“小吉”。
桌上摆着几只香炉,其后是如树藤般虬结的木格子,龙凤纠缠,汇于花顶,一个五尺来高的泥像立在土壁上。玉乙未踩着土阶爬上去,泥像的面容已蒙尘,他没看出这供的是哪位,便拿袖子擦了擦,几只小扁蛛四散逃开。
泥像的面容被拭净了,看着却与其余泥塑大为不同。飞扬而清俊的眉眼,一手执朝笏,一手捧金盏,祥云仙鹤的白袍,看着似个受人供奉的神灵。
玉乙未还是不认得这是甚么人,便拾起脚边的供牌一看:“生于壬午年建丑月二十二日,卒于壬寅年建午月二日”。
说来也奇,今年便是壬寅年,也正值午月。供牌摸着挺新,似是才放在这儿不久。这人也着实惋惜,才活了二十岁,却塑了个神仙似的泥像。玉乙未再看下去,只见下边有行金字:“先考文公讳易情府君生西之莲位。”
雨声疏疏落落,像微弱却不息的鼓点。候天楼刺客曾将这祠堂整修一番,把敬重之人的塑像放在此处。玉乙未拿着火折子呆滞地站了许久,这才辨出牌位上的金字:
易情。
这人叫…文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