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荷梨抚摩着她的脑袋,温和地道:“你说。”
左三娘咬着唇瓣沉默片刻,将两眼上扬,定定地望着她:“烙家的一相一味之毒,有甚么药可解么?”
女人放在她发上的手倏地止住了。不知怎地,三娘忽觉丝丝寒意侵上肌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时却听枫荷梨笑道:
“没有。”
三娘心中生出一股急躁之意,她猛地抬头,“真无一味药能解?万医谷中这末多医术高明之人,连他们都束手无策么?”
枫荷梨依然慈爱地俯首看着她,从旁拿起正绣了一般的青布头巾,将针与线比划给她看。“一相一味此毒正如乱线一般,并非单一味药可解。捋清了一道线,又会与另几条交缠作一块,因而此毒只能缓,不得解。”
这番话倒在三娘的意料之中。她两年来翻遍医书,又走遍各地求索,皆想不出疏解此毒之法。起先她还能试着调几味药给金乌服了看效用如何,但后来金乌身子愈发不好,再难贸然尝试。
想到此处,左三娘心里明了,反忽地抱紧了枫荷梨,两眼眯得弯弯的,嘴上抹了蜜似的甜腻道:“娘…”
木双儿冷眼旁观:“娘,她要向你撒娇了。”
枫荷梨笑道,指尖轻抚着三娘乌黑的发丝,“做娘的怎不希望子女多向自己撒娇?”说着又低下头去,“三娘,你有甚么话想说,说出来让娘听听。”
左三娘两只漆黑水汪的眼凝望着她,直截了当道:
“…我要还丹。”
此话一出,吊脚楼里倏时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枫荷梨的笑容僵着了一般堪堪挂着,抚着她发丝的手按在她头顶。木双儿倒是料到了,心不在焉地用裹着石榴花绣鞋的小脚踢着翘起的楼板。
她娘亲未说话,可倚在娘亲肩头上的那男人却动了。只见那一撇山羊胡子猛地一颤,先前阖目养神的木鸭公口鼻里倏然喷出一大口白茫茫的烟气来。三娘原本以为这男人倚着自家夫人的肩头惬意地睡去了,不想竟是闭着眼将她们的交谈听去了一二句。
木鸭公此时将铜铃大的两眼猛然一睁,操着个被烟熏哑大嗓门,高吼出声:
“还丹!谁要还丹?”
他这突地一喝,竟是震得楼中的日纹布帘子瞬时狂乱纷飞,楼板嗡嗡鸣动,桤木树上的鸟雀扑棱着凌乱飞起,影子疾速掠过众人脸面。
三娘离他极近,只觉心里似是漏跳一下,两耳如被尖刃刺破,旋即便是胸膛砰砰作响,一颗心忙乱跳动。
鸭公抓着烟杆猛地起身,炯炯目光扫过石楼,怒气勃发,高声粗喝道:“究竟是谁——又要来求丹!”他这架势宛如审看行伍的千户,又像凶神恶煞的牢头,眼里的焰苗似是能将人灼得灰飞烟灭。
左三娘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原本料到还丹着实难求,可心里却有一丝侥幸:自己是木家人,枫荷梨又温柔和蔼,自己若是得寸进尺些也无妨。不想她爹木鸭公倒是个活阎王,恐怖至此,她甚而觉得在金府时朝她撒火的金乌可谓和善可亲了。
想来定是天下求还丹之人甚多,谷人不胜其扰,便将这药列为禁名。而她方才贸然求索,彻底点着了她爹的怒火。
木鸭公脖颈微转,两眼缓慢地移到了左三娘身上。他那眼神像有千钧重似的,方一挪来便叫三娘浑身抖颤不已。再一瞧那副怒目圆睁、须发直竖的模样,果真比候天楼刺客的鬼面还可怖。她手心里先攥了把汗,牙齿却止不住地格格发战。
男人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其间似有数年之长。左三娘正忐忑难安、心里畏惧,却不想木鸭公忽地咧嘴一笑,先前那肃穆的愤然模样像冰雪消解般疏忽不见,满脸横纹温柔地堆起,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大嚷道:
“瞧我看见了谁——三儿!竟是你回来啦!”
左三娘正发着愣,却忽地被木鸭公一把从枫荷梨怀里抱起,欢喜地托着咯吱窝打转。“好三儿,你走了多少年,不知要咱们两个老头老太流了多少斤眼泪咧!来,让爹好好抱抱!”说着又亲昵地把她拉进怀里,一面高声大笑,脸上一面涕泪横流,手舞足蹈,足像个疯癫老儿。左三娘被他的胡子摩挲得难受,在他怀抱里硬是挤出脑袋来,却依然懵头懵脑。
枫荷梨在旁掩口笑道:“瞧你爹乐成这模样。三儿,做父母的怎能不忧心自己的孩儿?咱们是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回来呀。”
木鸭公喜形于色,在木双儿的无言注视里把左三娘瞧来看去,又往脸上用力亲了几口,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罢了,搂过三娘的肩道:“好!荷梨,咱们今夜邀谷里大伙儿摆筵桌,宰几只猪羊来好好款待一番!三儿,你在外漂泊已久,还未尝过咱们的香糯罢?今夜咱们敞开肚皮吃个饱!”
三娘见他兴致高涨,虽不忍打扰,却还是狠心咬牙道:“…爹。宴席倒不必,我这回到谷中来,只为还丹一事。”
她垂着头,说罢这话后便紧咬着牙关,不敢看其余人的眼。虽在木鸭公的臂弯中,她却觉得自己如同孤伶伶一人似的。
“只为还丹?”木鸭公沙哑大笑,圈着她的手臂忽地紧了几分,鼓起的肌肉抵着她肩背,寒铁似的坚硬。他低着头,在她耳边道,“……只为了还丹,嗯?”
左三娘汗如雨下。这男人兴致高时狂风骤雨似的要把旁人都卷进来,可一旦提了还丹的事,整个人便有如崔巍高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抿着唇,半晌,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木鸭公大笑着拍她的肩,清脆地啪啪作响,脊背上热辣辣地疼。“你说…你十年不回谷中,与爹娘姊妹分别千余日月,一点儿念想都无,回来只为了拿一枚还丹!是么?”他猛地低头,两眼忿然瞪大,浓重气息仿若从鼻腔中喷发,“那你与谷外来求丹的、利欲熏心的那些王八崽子有何不同?有求时伸手,往后便无情撇弃,你是这样的人么,三儿?”
他咄咄逼问,直唬得三娘脸色煞白,心虚不已。确实如此,分隔十年,如今一回来便讨要谷中至宝的还丹,本就是件不可理喻之事。她不觉有些羞惭,呼吸发颤,将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鸭公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忽地又喜笑颜开:“唉,瞧你这丧气模样,爹又不是要怨甚么。自家的宝贝女儿,又怎能同鬼迷心窍的外人一个模样?”说着便伸手入黑布褂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一只瓷盒,“你要还丹,喏,这就给你。”
待那冰冰凉凉的瓷盒落入掌心里,左三娘才猛地一激灵:还丹?这就给了她?她心急火燎地打开一瞧,只见莹白瓷盒里的小洼中正盛着一枚赤红的丹丸,暗沉沉的像凝了血一般。她再抬头一看鸭公,只见她爹咧着嘴朝她蔼然地笑,愈发头昏脑胀。“这真是还丹?”
木鸭公吹着胡子道:“我不给你,你便闹脾气。如今我给了你,你却怀疑起自个儿爹来了!”
左三娘将那枚丹药捏起,怀疑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她略将目光一撇,在余光里瞥见枫荷梨略带忧色的面庞与似笑非笑的木双儿,心里生了些疑窦。便道:“爹,您不会假说将还丹让与我,却拿别的货色混过去了罢?这里头要是混了断肠草末,到时可不是医人,而是害人啦!”
她心里一狠,指尖用力,猛地将那药丸捏破,将沾了药粉的指尖凑到鼻下微吸一下,又放进嘴里略略一舔,只觉有些辣味。便登时皱起眉头,对木鸭公怒目而视,“这不是还丹,是双眼龙粉!”
三娘到底是个通医理的,一下便辨出那是会教人吐泻的双眼龙末,要是真把这玩意儿当还丹给金乌服了,恐怕那病秧子得把身子里的水全吐出来。
木鸭公叉着腰大笑:“不错,不愧是我女儿!要不是有这般本事,我又怎敢把还丹交予你?”
他背着手从三娘身边踱开步子,“三儿啊,我问你一事。你十年后跋山涉水而来求这丹丸,究竟是为了救谁?那人是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心肠好的,为恶事的?实话与你说,爹与娘这些年来甚么人都见过,谁都对这还丹垂涎欲滴。既有前朝英宗的近卫,说要替陛下龙体延寿。也有说自个儿是吞日帮闻名一方的侠士,受千万人感恩戴德。富贾老爷、方士、经历太爷…甚么人都有,但是他们都没能从万医谷手上拿到还丹。”
一阵寒凉的风从楼中倏然穿过,将心绪扰乱。左三娘的心忽地揪紧,只听到胸口里炽烈而慌乱的跳动,一下一下的,像是要在胸膛上撞出裂痕。
“你觉得这是为何?”木鸭公回过身来,背着灼眼的日光凝望着她,眼里落着看不真切的阴沉之意,他压着沙哑的嗓子道:
“…因为他们不配!”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条人命?无人数得清!同河滩上的沙子一般,与天上的繁星一样,兴许过一刻便有数人毙命,又会有数人呱呱坠地。可还丹只有一枚,只能救得一人的命!每当来了一人,我便会问咱们谷里的大伙儿,问荷梨,问自己,这人值得救么?这人之后是否还有更值得救的人?皇帝老儿又算得甚么,管他甚么手握高权、富甲一方、受人敬戴,这些人与万医谷有何干系?”
遭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左三娘愈发心悸。她呆怔地立在远处,脸色煞白。连皇公贵胄都尚且难拿到这还丹,兴许这药已被万医谷死守了数十年之久。
木鸭公长吁一口气,问:“若是有一日,荷梨受了伤,咱们的宝贝娃子中了毒。那你觉得,我会选旁人的命,还是你们的命?三儿,你想救的人是谁,那人值得你豁出性命、比家中任何人都重要么?”
左三娘心中惶然。对她而言,金乌算是甚么人呢?常言道,血浓于水,他俩并无亲缘。若是将家人同他放在一起,自己又该如何抉择?说起来也真算得奇怪,他俩像是同在泥沼里的同病相怜之人,不知觉便混在了一块儿。兴许金乌一直是恨她的,毕竟她当了许久的左不正的“妹妹”,而他与左不正之间有刻骨血仇。
但是转而一想,她又忽而变得难过万分。她想起在盘龙山千僧会上、在坍塌灰败的宝殿里,撑着偃月刀替她挡下一刀的金五;想起他俩曾同骑在马背上,在海津城中自在驰骋,金五嘴角微微扬起的模样。笑容浅淡却鲜活,只是遭春风一吹便没了影儿。
那人真是奇怪得很,明明该是讨厌自己的,却依然能不惜性命去替自己饮下一杯毒酒。似乎对所有人都不好,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又似乎对谁都挺好,一点儿也不愿亏欠。
不知觉间,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过往光景掠过眼前,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在这偌大的石楼中,她有自己的爹娘与姊姊相伴,有亲热的谷人相迎,却不知怎地生出了一分孤寂的滋味。
左三娘红着眼,揪紧了衫子下摆,双膝一屈便跪倒在地,将头埋在臂弯里颤声道:“我没法选…”
回想起来,与金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仿佛在脑海里熠熠生辉。不论是在海津闲晃的时日,在同乐寺里贫嘴打闹的时候,亦或是在金府安宁度日的那段光阴,都璀璨而明媚。
她想起往时的光景:晕红的秋海棠落了一地,王小元偷吃得一嘴米粒,木婶儿横眉怒目地拿扫帚撵着他。金乌贼头贼脑地扒着槅子看他们东蹿西跳,却又在木婶儿清咳着往书斋来时,吓得立时缩回圈椅上看书。她就坐在石阶旁吃吃地笑,天真地觉得这就是往后一辈子能看到的景色。
“求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姊姊,告诉我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吧。若只有还丹能使,我便只能取到还丹才可罢休。”
“若是为了救他性命去害人,他一定会讨厌我。”左三娘抽噎着抬起脸来,脸颊扑红,眼里波光潋滟,泪光涟涟。
“…但我一定要救他,哪怕是惹他讨厌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