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小元,嫌恶地撇过了嘴。
真是奇怪,一个在今日摸进他家里来的小贼居然在此时厚颜无耻地央求他,要留在他家里,想做他的佣仆。仔细想来,他今儿一遇到这小贼就诸事不顺,不但不慎被王小元砸进水池里,成了落汤鸡,还挨阿爷狠训一顿。
“不行,你是个混球。阿爷说过了,混球就应该被捉到衙门里打板子,把屁股打开花。”金乌蹙眉道,揪住他的衣襟便往后院里拖。
王小元想起板子打在屁股上的剧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死皮赖脸地抱住他的腿,叽里咕噜地说些胡话:
“少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我王小元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你就行行好,让我跟着你罢!”
他口上胡说八道,心里在打着小算盘。他得偷天山门的信物出来给王太,可今日入金府来时却被这小少爷发觉了。若是今日被府中人捉着了,往后金府只会戒备更严,教他无从下手,还不若此时乘机混入府中,既能赚个盆盈钵满,又能寻个机会把玉佩偷到手。
况且,他看这小少爷不谙世事,虽说一副凶暴模样,却着实好骗,准能榨出不少油水。
金乌低头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叫王太么?”
“嗯…那是我的花名。”王小元脸上出了层薄汗,强颜欢笑道,“咱们走街串巷耍杂戏的人,总要起个花名儿的。”
“那你的名字…是叫王小元?”金乌问。
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这末快就暴露了。王小元抹了抹汗,“是呀。”
“这名字真小气。”
“我也这末觉得。”王小元鼓着脸道,“早知道刚出娘胎时就给我爹一拳,要他给我起名叫王大霸。”他想了想,忽地将嘴一撇,眉一歪,从眼里挤出点水花来,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了?你突然间哭甚么呀!”金乌没料到他突地来了这一手。
王小元哭天抢地,满面涕泪,鼻水淌到了下巴上。他一面哭,还一面蹬腿,在地上掀起片片尘沙。金乌没辙了,松了手,没拖着他继续走,可王小元却抱着他不放,蹭得他腿上一片泪渍,湿漉漉的。
“求求你,别赶我出去…我……我爹本来是在街里耍角戏的,靠着和别人打架换得点银钱。他现在得了肺痨,病得厉害,连下床走两步都不行,快要死啦!我也没甚么本事,只能偷点小钱给他换药……”王小元回想着钱仙儿骗人时的说辞,胡吹一通。他五官生得齐整清秀,哭起来时双目如带新雨,雾蒙蒙的一片,教人心中颇生怜意。
“我自小便没了娘,家里只有个病重的爹,还有个不中使的哥哥。他们干不得活儿,从来只能靠我。”他垂着头嗫嚅道,“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啦。要是去城外的水滩,还能采到些蒌蒿吃,但是我没力气了,肚子又空得厉害。少爷,你能给我一文钱,去买些菜叶子吃吗?”
他两眼虽哭得水汪汪的,心里却是在窃笑。王小元扯谎向来大言不惭,他才不是两天都没碰过一片菜叶子的饿痨鬼,方才他偷吃了金乌的炉饼,肚里饱饱胀胀,憋住了一口气才没把饱嗝儿打出声。
果不其然,金乌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迟疑着道:“所以你才到我家来…偷东西?”
王小元乘势追击,扯着他衣角东摇西晃,带着泪珠天真地大声道:“是呀,是呀,少爷,你就留我下来罢!你要卖我到哪儿去,王小元就去哪儿,我给你做牛做马……”
察觉到这小少爷脸上似有松动之色,王小元在心里乐开了花。他爹说得不错,十个富家公子哥儿里,准有十一个是大蠢蛋。只要编些谎话,准会咬钩上钓。
金乌犹豫了片刻,道:“我不要牛,也不要马。”
“那王小元就给你做猫做狗…”王小元立马道。
“猫和狗也都不要。”
真是奇怪。王小元暗想,他遇到的公子哥儿总是色迷迷地上醉春园去挑拣丫头,见着他后通常大喜过望,说甚么都要将他买回府去,一路上对他动些手脚,说些荤话儿,大抵都是想教他做自己手掌心中的玩物,越卑贱、越下等便愈好。
王小元问:“那少爷想要甚么?”
“…你是真的想留在这儿?”
“是啊!少爷,我向你磕头保证。我往后不偷东西啦,只要你肯给我个去处。”
金乌忽地变得有些忸怩,道。“我想要甚么,你都会给我弄来么?”
见他这副面上微红的模样,王小元心中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啦!少爷,只要你肯留我在这儿,每月发上几两…咳,几钱银子,哪怕是星星、月亮我都给你摘了下来!”
“钱我是一文也没有啦,但是你若是生了气,想怎么打我、骂我都成。少爷,你想要甚么?”
正胡言乱语间,王小元忽见金乌蹲身下来,愣愣地松了手。说实在话,他才没想过会给这小少爷甚么东西,他是个偷儿,只会从旁人身上索物,不曾想过要给予他人。可这小少爷眼里却似是含着莫名的希冀之情,教他一颗心怦怦作乱,难以拒绝。
金乌微微偏过眼,半晌才道:
“那我想要…一个朋友。”
一阵轻风拂过,后院里的油桐花儿簌簌地摇动,红心花瓣伴着淡雅清香俏生生地落下,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小雪。素白香花仿佛在日光里灼灼发亮,迷了王小元的眼。
王小元稍稍分了一会儿神。待猛地惊醒时,他喃喃道:
“……朋友?”
金乌轻轻点了点头,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在地上打旋,似是有些发怯。他先前盛气凌人,又凶恶得紧,如今却忐忑地别过了眼,抿着唇闭口不言。
“真是怪事,我还以为你是不缺朋友的…”王小元心中微微一乱,喃喃道,“这世上难道不是富人有满座的宾朋,而咱们这些穷光蛋连个愿认的亲戚都没有么?”
沉默了许久,金乌低声道。“因为…没有人喜欢我。”
“你先前不是也说了么?我长得很奇怪。”金乌绞着发丝,眸光轻颤,“和大伙儿的模样不一样,要是出了门,就会被人扔石子儿,唾吐沫。街坊里的人都说我是妖怪……”他丧气地道,忽而问王小元,“你知道‘罗刹’么?”
王小元摇头,老实地答道:“不知道。”
金乌道:“他们叫我‘罗刹鬼’,我听说书先生说,那好像是从僧伽罗来的恶鬼,牙齿像利锯,手爪似铁钩…还有,它们的眼是绿色的,和我一样。”
“可你不像恶鬼。绿眼睛有甚么奇怪?我在外头的酒肆里吃羊肚包肉的时候,那儿的胡人姐姐眼睛就是绿的。”王小元说,“嗯…虽然你是比她们凶了十万八千点……”
小少爷抱着膝,听了他这话,总算将目光抬起,与他相交。王小元看出了他眼中的欣喜,虽挟杂于犹疑与悲伤之中,却让他的碧眸熠熠生辉。
“真的么?”金乌语气微急,问道。
“…真的。”王小元点头。
“你觉得…我真的不是妖怪?”
王小元道,“你要是妖怪,我还谢天谢地了呢。那我就得给你大跪大拜,给你供糖瓜、年糕,好让你实现我的心愿……”
金乌垂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你是除了我爹和娘外,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少爷,你要是留了我下来。我每日清早给你请安,给你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成。”王小元开口便是一套唬人的甜言蜜语,这是他从王太那儿学来的。
他抬头望着天色,澄净的天穹里云絮飘荡。刚入府中时日头正盛,不知觉间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王小元又瞧了瞧熙熙攘攘的游廊,他还没摸准天山门的玉佩送到了哪儿,这处又有许多武盟中人,今儿下手恐怕来不及了。他先前闹了脾气跑出来,如今也许王太和钱仙儿在担心他,他得回去寻他们。
“……少爷?”王小元小声地唤金乌,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他臂膀。
“行了行了,吵死人了!”金乌猛地抬头,眼角还有些发红,嚷道,“你爱留就留罢!不就是想吃我家的闲饭么?一两个在后厨里烧火的人,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但是,往后不许去偷东西!我最恨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真的想在这儿办事,我去同爹说一声便成。往后你老实点儿,拿工钱就罢了,可不许乱摸家里物件,街里的人也不成!”金乌絮絮叨叨地道,扳着手指和他点数要记下的事项,“你得去和越姨说一声,名儿要记在册子上,不然年底没得工钱。衣衫也要重新做几套,要给你分活儿……”
王小元将这些话都暂且抛在脑后,喜笑颜开,两眼亮晶晶地望着金乌,“你答应啦,少爷?从今往后,我便是府里的下人,你的小跟班,每月能领上好几两银子啦!”
金乌扭过头,冷哼了一声,半晌才道:“是啊,我答应了。你最好给我中用些,王小元。”思忖了好一会儿,又忽地问他道,“你会干甚么活儿?劈柴、煮饭、洗衣会么?”
王小元想了想,他就没吃过几顿米饭,时常烤着随手采的卷耳苗、白蒿菜吃,有时能吃上一只瘦得皮包骨的山鸡。王太吃肉,他啃骨头。至于衣衫,他也没几件像样的,许多时候都是裹着板蕉叶在山里跑。
“煮饭不会,但是我会吃饭。”王小元道,“一下子能吃掉三碗!”
听了这话,金乌几乎要朝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我还会暖床。”王小元小声道。这话是醉春园的鸨母教他说的。
“才不要。”金乌嫌弃地道,“我屋里有燎炉,冬天了也不会冷。”
“可是我只会这个…买过我的人都喜欢叫我这末做,我总是偷偷夹几块炭石丢进他们被窝里。少爷,你真的不要试试么?”王小元丧气了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地道。
金乌瞪他,“一辈子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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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卷前期都是日常,担心会不会太无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