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的背宽厚温暖,握在他腿弯处的大手亦然。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池州渡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呼一吸。
由于山涧湿滑而显得略微不稳的喘息,平稳有力的心跳,说话时胸腔的震颤……
这些陌生的东西鲁莽地闯入池州渡的五感之中,令他莫名安静下来。
池州渡垂眼望着齐晟小半张脸出神,无意识抓紧了他的肩膀。
齐晟察觉到异样后偏头,见一双白皙柔夷揪住自己的衣裳,以为她有些害怕,便立即开口。
“此地确实古怪了些,但眼下没什么危险,别怕。”四周过于静谧,齐晟特地放轻了声音,怕惊着对方,他想了想,小声同池州渡说起了自己年幼之事,试图转移注力,为他驱散一些恐惧。
“不过来到这儿倒是让我想起从前,还在父亲身边时,我便总爱往山中跑,因为常常闯祸,担心被人责骂。”
“我儿时顽劣,家中有位性情古怪的幼弟,名唤轻越。”
“我二人起初并不和睦,常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后来被父亲罚跪祠堂......”他说着顿了顿,许是觉得丢人,忍俊不禁,“总之十分闹腾,不过好在慢慢的,也成为了十分要好的存在。”
“母亲虽说早逝,但始终存于我与父亲心间,血脉相连,未曾来及相拥,但常在梦中相见,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借梦会故人,真假又何必去较真。”
“父亲曾在桥头遇到一位卖鱼姑娘,身姿容貌,在那惊鸿一瞥之中像极了娘亲,不仅仅是父亲,我那时也愣在原地,只一眼,娘亲原本模糊的面容在我心里陡然清晰起来。”
“未曾失去过的人不知,能借一人、一物、一景与故人相聚一瞬,已是万幸。”
“后来父亲领着我走上前,给了那姑娘一袋金子......”
父亲告诉那位姑娘,她与自己已逝的夫人极像,询问她是否愿意抱一抱尚且年幼的孩子。
那姑娘先是一愣,淳朴憨厚的眼神里写满了局促,一边慌乱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又嗅了嗅自己身上是否有鱼腥味,这才紧张地朝齐晟伸出手。
齐晟乖乖上前抱住对方,感受到那双温暖的手生疏地拍了拍自己的背。
事后,姑娘没有收他们的金子,但父亲买完了她的鱼。
他们离开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才蹲下身,将齐晟抱进怀里,低声告诉他。
“若是你娘亲,不会那般温柔待你,她笨手笨脚的应当会弄疼你。”
“......那方才父亲为何还要让姨姨抱我?”
“因为你对娘亲的印象越多。”父亲点了点他的心口,“娘亲离这里就越近。”
父亲将他心中的缺口缝缝补补,变成恰好可以容纳娘亲的模样,所以后来许多人恶语相向,他都不曾放在心里,因为这里早已被填的满满当当。
齐晟的嗓音轻柔,像是羽毛一般时不时扫过耳朵。
池州渡原本僵硬的身体不知在何时放松下来。
在齐晟口中说出“思念”二字时。
破天荒的,寂静的林中传来一声回应。
“思念?”
清冷的嗓音就在耳畔,离得很近,带着明显的不解。
齐晟愣了片刻。
他早已习惯自说自话,突然得到对应倒还真有些不适应。
“玄九。“齐晟有些迟疑,但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世上,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池州渡没有犹豫,平静道:“没有。”
正如他的回应一般,嗓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遗憾。
与这寂静的山林很是相配,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齐晟握在对方腿弯的手微微用力,心中没由来的难过:“......那,会偶尔想起谁吗?”
脑中浮现出故人模糊不清的面容。
一位是在过去满山找他的关鹤,另一位则在更久以前。
记忆陈旧到,只有记得对方一袭红衣,有一双纤细的柔夷,一笔一划教他认字。
“嗯。”池州渡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死了。”
两人之间陷入片刻死寂。
齐晟的步伐放慢了一些,嘴唇张合良久,最终却又闭上。
这一刻,安慰都显得无比轻浮。
“那偶尔看见什么时,会想起他们吗?”他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询问。
去剑宗时,想起了关鹤。
看见齐母画像时,想到了更久以前。
池州渡点头:“嗯。”
“这就是思念啊。“齐晟偏头,朝她笑了笑,“思念二字拆开来看,都是想起的意思,若是对方未能走进你心里,又怎会总是想起呢?”
池州渡喃喃重复道:“心里?”
“嗯。”齐晟道,“若是能有重逢之日,你是希望与对方相见,还是将他们拒之门外?”
“......”
池州渡没有立即回应,齐晟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见为好。”
与他扯上关系,并无好处。
齐晟沉吟片刻:“你恨他们?”
池州渡:“不。”
“所以……”
“你的选择是为了照顾他们,还是因为一己私欲?”
池州渡陡然一怔。
他没有回应,齐晟这次也没有等他的回应,只是蹲下身将池州渡放下来,重新握住他的手腕。
“前方就是洞府。”齐晟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领着他朝前走,“我们走吧。”
池州渡被他牵着走,在步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府中后陡然拧眉,他下意识反手握住齐晟的手。
——四象迷咒阵。
齐晟见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回首道:“别怕,此地虽说古怪了些,但公羊前辈在我幼时......”
他顿了顿,视线逐渐开始涣散,用力闭了闭眼,踉跄了一下。
“我......怎么回事......”齐晟的身体开始发软。
池州渡抿唇,伸手扶住他。
分明动动手指就能毁掉眼前的阵法,但不知为何,他并未动作。
齐晟察觉到不对,慢半拍地晃了晃脑袋,凭借着仅剩的意识将双生铃摘下塞进池州渡手里,含糊着叮嘱,“玄九,你先走......砸碎此物,里面的灵蛊可保你一日百毒不侵,它会引着你朝安全之处去......而后,会有人来......”
他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意识里唯独剩下自己模糊不清的嗓音,再也无力操控身体,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接应你......”
在身体重重砸向地面前,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
玄九虽说身形纤细,但并不羸弱。
池州渡让他靠着墙壁,捡起掉落在地的火折子。
火光照亮了洞府一角,池州渡看了一会儿齐晟紧蹙的眉头,停顿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捋平。突然。
体内的煞气感知到另一股相似的气息。
苍老的嗓音在洞府内响起。
“真是稀奇,老夫夜里并不会客,本打算让小辈在洞府中睡上一夜,没想到今日来了两位天赋异禀的后生。”
“看破了我的三门阵也就罢了,这四象迷咒阵可是失传已久的咒阵,小丫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对方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紧接着,汹涌的阴气朝他背后袭来。
池州渡神情不变,刹那间洞府内刮起一阵可怖的狂风,浓郁的煞气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凌厉地朝后方攻去。
在天道之外的桃源,他自然不用担忧煞气。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
池州渡并未理会,头也不回,缓缓替齐晟擦掉脸上沾上的灰尘。
“咳咳......”
煞气散去了些许,接着火折子的一缕幽光,足矣令身后之人看清他的背影。
“红衣,煞气......”身后白发苍苍的老者喃喃,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而后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
“......池老祖,晚辈失礼了。”
池州渡顿了顿,轻轻抬手一挥,浓郁的煞气缓缓散去。
见他久不回应,公羊纹一心里打鼓,哪儿还有半点古怪的脾气,恭敬地询问:“不知老祖前来,所为何事?”
池州渡侧目,冷淡地望向他:“你不知?”
公羊纹一下意识看向地上昏迷的齐家小子,磕巴了一瞬:“这......莫不是为了咒阵之事?”可是。
公羊纹一一头雾水。
若是为了咒阵,这世上还有比傀师池州渡更清楚咒阵的人吗?
况且这咒阵,难道不是......他抬眼望向池州渡,嗓音干涩:“这咒阵,并非池老祖手笔?”
“嗯。”池州渡颔首,简言意赅:“不想卷入其中,便不要插手此事。”
公羊纹一一怔:“可咒阵百年前便已经失传,如今怎会还有人知晓,更何况摆出这番架势,明摆着是冲着老祖去的。”
或许旁人不知晓这些辛秘,但公羊纹一活得算久,所以知道一些。
白家与姜家百年前的家主,曾利用邪术,借了池州渡的气运。
“能逃出轮回之人不多,但也绝不止二人。”池州渡不欲多言,眼中闪过冷意。
公羊纹一闻言有些为难:”既然如此,前辈为何还同齐家小子一同前来?“池州渡闻言垂首,望向毫无知觉的齐晟,顿了顿后实话实说:“他要来。”
公羊纹一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惊疑不定地望向齐晟:“恕晚辈直言,齐家小子是前辈的......”
“你只需知晓。”池州渡打断他,眉宇间沾上些许不耐,“我告诫你的事。”
一股森冷煞气迎面而来。
公羊纹一顿时背脊发凉,将话咽了回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