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阴雨绵绵,简陋的客栈中潮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此处偏僻,自然没什么人,唯有阴惨惨的几盏灯轻晃着。
随手打发了小二,两人朝着楼上而去。
其中一人轻啧一声,他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并不醒目,但一看就是上好料子。
“偷偷摸摸的,倒真不是我的风格。”
姬叶君矫情地拎起衣摆,大姑娘似的踮起脚尖跨过潮湿的门槛,唯恐被这污水沾了分毫,“但一想到齐晟也这么狼狈的躲藏,我这心里就舒坦不少。”
“是吗?”身侧传来一声哼笑,对方语气意味不明,“看来姬门主与齐宗主积怨颇深呐。”
听着这雌雄莫辨的声音,姬叶君只觉得耳朵被剌得难受,他并未正面回应,刻薄道。
“若你一定要用这让人犯恶心的声音说话,那还是闭嘴为好。”
黑袍人倒也不生气,轻笑一声。
姬叶君恶嫌地打量着屋子,拧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天色已晚,姬门主这是要去何处?”
“自然是回影宗。”姬叶君脸色阴沉,再度回头扫了一眼四周,冷嗤一声,“这种地方,老子半个时辰都待不下去。”
“姬门主,还请留步。”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嗓音,姬叶君没有理会,径自朝外走去。
忽然,三枚骨针自身后袭来。
姬叶君像是有所预料,立即旋身躲过,反手回敬三枚猝了剧毒的飞镖。
“怎么,这是要与我一决高下吗?”
姬叶君眼神阴冷,嗓音里藏着一丝威胁。
黑袍人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姬叶君勾唇,继续转身朝屋外走去。
“砰——”
一阵古怪的妖风袭来,门在他眼前被合上。
姬叶君耐心告罄,正要转头就听对方冷不丁道。
“姬门主即便今日离开也无济于事,来接应你的心腹,如今应当在花楼中消遣快活呢。”
姬叶君的身形蓦然一僵。
他神情微变,没有转头,状似漫不经心道。
“你这放屁诬陷的功力倒是见长,难不成就因为我......”
“噼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一直迸射到门前,恰好回弹至姬叶君的脚尖。
他慢半拍地垂头望去,半截碎裂的玉佩清晰的倒映在眼底。
那是个“悟”字。
是他养的最好的一条狗。
姬叶君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江悟。
见他彻底僵硬在原地,身后的人这才笑了。
“这世上忠心的狗多,忠心的人却不多。”黑袍人慢悠悠在屋子里踱步起来,“他明明可以是一条忠诚的狗,可就因为主人一时心软,偶尔将他当做了人看,这想变成人的种子就在心里生了根,一有机会,就冒了头。”
“这个道理,应当没有人比姬门主更明白了吧。”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却像是一座山的重量压了下来,姬叶君顿时汗毛倒竖。
“作为侥幸活下来的那条狗。”
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压得更低,像是说什么悄悄话似的附在他耳边。
“这么多年过去,可是当真忘了自己是怎么成为人的?”
宽大袖袍之下的手骤然攥紧,姬叶君脸色有些发白,倏地转身。
身后之人识相地退后几大步,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
“不得不说姬门主确实很聪明,借了千面圣手卓公子的易容之术,待到几日后回到暗门,那里则早已备好了一具死尸。”
“你和卓公子谈了笔交易,将灵鸠门之事提前透露给他,他这才留了个心眼,为了去探你所言是否属实,与杨篱在酒楼相会,这几杯酒下肚,果真听出了不对,于是卓公子便顺势在鹤钰城多待了几日,最终顺理成章地发现了扬篱的尸体。”
“而你故意卖他一个人情,让他误会你有朝他们靠拢的心,却没有告诉他,那具易容的尸体上,被刻意伪造了齐晟的剑痕,你也并不怕他揭发你,因为届时他压根不敢轻举妄动,大局当前,谁也不敢贸然出头。”
“暗地里给些帮助示好倒还好说,但若是放在明面上,他身后可是有三个家族,稍有不慎,就会被牵连其中。”
黑袍人面具之下的眼睛眯起,鼓了鼓掌,“这样一来计划顺利,你将齐宗主推到我们的对立面,替他表明态度,让他陷入险境,自己则全身而退,作壁上观,当真是妙啊。”
“况且,待到卓公子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以他对烟淼姑娘的真心,定然会将这前因后果悉数告知,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而那时候,姬门主你则带着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宝,去过神仙般清净的日子,时不时想起嘲笑一番齐宗主狼狈的境遇,可谓痛快至极。”
“只可惜......”黑袍人似乎觉得有些累了,他不似姬叶君那般矫情,随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翘起腿道。
“你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似乎不那么认为。”
姬叶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呢?”
“所以,何不顺势而为呢?”
姬叶君浑身紧绷,暗器不动声色地落入手心:“顺势而为?”
“是啊,我们正愁没个合适的契机动手......”
他话音未落,暗器便迎面攻来。
黑袍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勾,淡定地坐在原地。
“姬门主的计划那样完美体贴,我又怎忍心从中破坏呢?”
他这般说着,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瞬间化作一道残影闪到姬叶君身后。
“不过,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可能得委屈姬门主代替那冒牌货,假戏真做一番了。”该死的!
姬叶君自知不妙,立即拔出自己的短刃,对上这位实力不详的对手,他丝毫不敢懈怠。
两人出招都十分谨慎,姬叶君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当初江湖排行也是前五,是凭一己之力,将小小的暗门发展到如今三宗之一的顶尖高手。
断刃利落地朝对方命门攻去,他出招狠辣,并不畏惧自己受伤,只保证对方所受的伤比自己重,是个十足的疯子。
黑袍人显然比较惜命,在弯腰躲避一记杀招的刹那,被姬叶君抓到破绽,左手暗器破空而出,面具顿时飞了出去,“咕噜噜”滚落在地。
在看清对方容貌之际,姬叶君神情顿时凝固。
“你......”
天地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怎么可能。
他眼底攀上血丝,不可置信脱口而出。
“你是……钟啸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力。
姬叶君猝不及防之下狠狠撞在墙上,他偏头呕出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得罪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姬叶君一怔,紧接着极其缓慢地抬头,眸中倒映出一张和蔼仁慈的面容。
——当世神医,沈清平。
“......居然他娘的是你。”
姬叶君咬牙,想要强撑着起身,却又被一脚踹了回去。
“唔!”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蜷起身子。
半遮半掩地门后有着新鲜的血迹。
“姬门主若乖乖听话,我是决计不舍伤你的。”沈清平嗓音愧疚,“你我二人很是投缘,可惜了。”
姬叶君偏头啐出一口血沫,望着对方伪善的嘴脸,哼笑一声:“呵......单单是这伪善的嘴脸你就输了齐晟,你爹没教过你,不会装模作样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叹气吗?”
“哦?”沈清平含笑,“我以为一条没有爹娘的野狗不会知道这些......”呢。
“老子是你爹。”
姬叶君心里怒火翻涌,见他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继续道,“怎么瞧着不太乐意,长相这般丑陋……爹能认你,你应当感到荣幸。”
沈清平手中亮出骨针,袖袍之下露出的皮肤尚未结痂,血红错综的伤口很是可怖,隐隐能看出些不同寻常的诡异纹路。姬叶君一愣。
“姬门主真是......气都喘不匀了,这张嘴也还是不饶人。”
骨针之上聚集着内力,沈清平眼神很冷。
“那便,一路走好了。”
姬叶君浑身紧绷,指尖夹着几枚剧毒银针,他如今身受重伤,逃脱恐怕有些力不从心。……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万籁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极为动听的吟唱。
如同古老神话中的海妖卧在礁石上,伴随着海浪翻涌的声音。
心神不自觉地放松。
几人的眼神在一瞬间涣散起来。
一道黑迅速窜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合适,紧绷在身上只有半截不说,还被撑得撕裂开来,大片白皙的皮肤裸露在外,十分醒目。
姬叶君只觉得眼前一晃,紧接着被人整个扛了起来朝外奔去。
耳边似乎唯有一道急促的呼吸。
十分具有标志性的卷毛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抓住。
而后再也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