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
池州渡倏地睁开眼,其中尚有未消的疲惫。
他身形一晃,便来到门外。
雷劫被引到荒山,除却失去生机的草木,村民相安无事,如此安静,应当是被吓得匆匆离开不敢靠近。
门外一片狼藉,只有一处干干净净,齐晟偏头靠在那唯一完好无损的墙边,似是陷入沉睡。
池州渡身影犹如鬼魅一般拦在齐晟身前,纵使脸色苍白,浑身上下也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前方的暗卫们对视片刻,其中一个主动拉下蒙面,躬身行礼。
“池家主,我等是吞云阁暗卫,受少主与仇统领之命,护齐宗主周全。”
齐宗主并未对他们隐匿气息,但不知何时起,又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将齐宗主的气息护在其中,令他们难寻踪迹。
若非方才的动静,他们依旧没有头绪。
影六悄悄抬眼,打量着那张脆弱却依然显露出不凡气度的脸。
想来,便是出自这位之手了。
虽说少主嚣张拍案告知他们不必对那池贼客气,但仇统领私下叮嘱过,若见到此人,还是要礼数周全,不能伤了和气。
闻言,池州渡目光掠过他们腰间的子月铃,轻轻点头。
他回身在齐晟面前蹲下,手指想要轻轻抚摸对方的脸颊,却发现伤口虽说愈合,但仍然是一身血污,池州渡僵硬了一瞬,起身退开几步。
他抬袖,一阵微风代替手指轻轻拂过齐晟眉心。
陷入沉睡的人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一惊,立即睁开眼睛。
齐晟努力驱散眼中的迷蒙,尚未看清眼前的事物,便仓皇地起身,身形摇晃了两下。
影六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推到齐晟跟前,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
他反应过来后,若有所思地回头,对上池州渡平静的目光。
他一身血污站在那儿,莫名让他看出了几分无措。
好在齐晟看清他后,拧眉脱口而出。
“池州渡呢?”他说着顿了顿,似乎才发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影六?”
“......是。”
影六早已不是当初纯粹的木头,他隐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古怪,没有多言。
齐晟此刻无瑕顾及太多,抬手推开他,目光四处一看,一瞬间便锁定了某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愣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
齐晟立即奔了过去。
“池州渡!”
池州渡见他莽撞地冲过来,立即后退一步。
眼下他暂时无法动用煞气蚕食身上的血污。
齐晟瞥见他的动作,僵硬的停下脚步,眼底蹭得涌上不知是心疼还是愤怒的情绪。
“你......”
他嘴唇动了动,胸口起伏几下。
终究还是压下翻涌的心绪,慢慢靠近在池州渡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的伤......”
齐晟打量着池州渡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见伤痕只见血污,他知晓对方有令伤口快速愈合的能力,但这几乎满身的血污,不必细想也知晓定然伤得很重。
“无事。”
池州渡眼中的杀意渐渐散去,有些乖巧地垂眸望着齐晟。
似乎读懂了他的心疼,眼里闪过极其浅淡的笑意。
“无事。”他又道。
齐晟伸出手,轻轻擦去对方脸上的血污。
这次池州渡没躲,静静望着他,像是要将人整个装进眼里心里。
乌云散去后,太阳露了出来。
齐晟知晓,午时已至。
“对你而言,到底什么才算有事......”
这句呢喃很轻,池州渡只当他低声埋怨,没有在意。
齐晟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从怀中取出手帕,像是要为池州渡擦去血污。
谁料在众人都未能反应之际,他的左手迅速扬起,一枚定魂针刹那间没入池州渡眉心。
这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
池州渡未曾对他设防,一直到细微的刺痛没入眉心时才拧眉,有些不可置信地浑身一震。
他下意识想要躲,可已经中招,无法动弹。
这很显然是早有预谋。
齐晟从怀中取出阳锁,利落地扣上他的双手,他的神情甚至有些冷漠,唯有看向池州渡露出明显情绪的眼睛时,才稍显柔和了些。
“你总是令我捉摸不透。”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想起自己的隐瞒也并不少,苦笑一声。
齐晟牵着池州渡的手,对方无法动弹,只能乖乖被他握着。
“我倒也没有资格说你,也不知这选择是对是错。”
“古人笔下的妄念痴嗔看似荒诞,可人一旦沾上情字似乎都会如此,多年前看不懂的风月如今被忆起,却早已成了戏中人。”
“我曾说这帮人令人不解,分明是如此简单的事,却被硬生生分为千丝万缕,缠绕纠葛,最终不清不楚,多为悲剧,你说,这多荒谬。”
影六望着远去的二人,迟疑了片刻,对其他人摇了摇头。
“待命。”
他摩挲着池州渡的手,背对着他,牵着他朝前走。
沉默了许久,才呢喃着道。
“池州渡,你别怪我。”
“你说会将我的话记在心里,那你记着,若我回来,我就跟你走,那些......东西,我不要了,只陪着你,实在想念,我偶尔带着你回去看看就好。”
“若我没去找你。”他顿了顿,轻笑一声,“那就是我变心了,你就好好的,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回到过去的清净,别总想着找我报仇或是将我困在身边,就当是放过我,也放过你。”
若我没能回来,上天入地你也难寻我,恐怕已成一抔黄土。
“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风声。
一道魁梧地身影落下,似是急匆匆赶来,看见眼前的场景眼中闪过震撼。
“齐宗主,这是......”
——来人是云戈木,没有时间了。
他将人推到云戈木面前,朝他颔首致意,郑重道。
“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齐宗主客气了,云某感激不尽才是!”
云戈木有些紧张地扶着池州渡,看见他腰间的不朽春桃,眼神十分惊喜。
“小恩人!”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满身血污与大片的废墟不同寻常,提心吊胆地检查对方身上是否有伤痕,见没有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可这心刚放下一半,云戈木一探池州渡的脉象,顿时脸色大变。
齐晟见云戈木眼中的情绪真挚,没敢去看池州渡的眼睛,转身就打算离去。
“你......”
身后传来一道惊呼,齐晟一惊,立马回头。
只见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偏头喷出一口黑血,那血中含着浓郁的煞气,云戈木在一旁扶着他,神情有些凝重。
齐晟下意识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探他的脉,却被一双手紧紧反握住。
池州渡抬头看他,吃力道。
“别......走......”
那是齐晟第一次从池州渡的眼神中看出哀求。
齐晟僵了僵,垂头看着对方因脱离而发颤的手,他停顿了片刻,轻而易举地将那双手拂开。
海异族有的是灵丹妙药,让云戈木护送池州渡回北屿山庄,他也放心。
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着的情绪转过身,阔步离开。
却又在一片废墟中停下脚步,再一次回身。
齐晟的眼睛盯着池州渡,声线有些颤抖,像是也在赌。
“方才在马车上,你对我摄魂,是也不是?”
池州渡尝试冲破阳锁,浑身发颤。
“......是。”
“你为何对我摄魂,方才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晟往回走了几步,就站在他的跟前,单膝跪下。
“池州渡,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我什么都原因为你做。
你喜欢安静,那我便陪你安静,你一人便足以是我的热闹,我的喧嚣,我的喜怒哀乐。
宗门那里,我早就想交给烟淼和小鱼。
父亲与母亲在北屿山庄无人打扰,逢年过节我便带你去小住几日。
还有轻越和雁归,闲暇时亦可把酒言欢,聚上一聚。
我还想带你见见我的好友,无论他们心中是何想法,我都想告诉所有人。
池州渡,傀师。
不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邪祟。
而是一位不通人情,受过无数苦难心中却依旧存有善念的人。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称不上君子,但也绝非恶人。
齐晟脑中想了许多,他紧紧盯着池州渡的嘴唇。心中祈求着他开口。
“......”
风拂过枯木,发出几声脆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依旧落针可闻。
齐晟的心渐渐冷了下去,他慢慢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背过身低声嘱咐。
“云首领,有劳了。”
云戈木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小声道。
“好,齐宗主放心。”
齐晟毫不犹豫地抬步朝前走,这一次没有回头。
池州渡跪在地上,浅色的眸中倒映着对方远去的身影,他颤抖的身形渐渐停了下来,有些呆滞地喃喃。
“齐......晟......”
后颈处传来火烧般的剧痛,他停顿了一瞬,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起来。
云戈木惊呼一声,从怀里取出各种灵丹妙药往他嘴里塞。
忽的,他眼神一凝,落在对方洇出血迹的后颈。
那一处血肉模糊,桃花的纹路彻底被搅碎,池州渡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慢慢停下挣扎的动作,不过伤口还在愈合,应当没有大碍。
他听见池州渡口中梦呓般的喃喃。
“焰......”
这一声很轻,脸云戈木都听的不清楚,却不知为何传到了齐晟的耳朵里。
翻身上马的人身形一顿,愣怔地盯着前方。
这一声像是穿过冗长的岁月,绕过曲折的碧落黄泉,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令人心魂一阵。
为何……好生熟悉。
“......齐宗主?”
影六见他魔怔一般一动不动,迟疑着出声询问。
齐晟的思绪被打断,眼神迷茫了一瞬,这才稳住心神,低声吩咐。
“我去一趟苗疆,你们跟着云首领他们,以防途中遇险。”
“是。”
“另外......”齐晟听见身后传来云戈木焦急的呼唤,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发白,嗓音很紧,“今日一遭,守宫基本知晓我与池州渡站成一线,恐怕不多时便会对我们进行追踪,你们先护送他们去北屿山庄,我打算隐匿踪迹,给卓安锦散播消息的时间。”
“他们今日受创绝不会善罢甘休,不久后应当就会放出姬叶君已死的消息。”
“你们且传信给卓安锦,告诉他这消息一出,便放出三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守宫,就是当世神医沈清平的消息,借此混淆视听,说姬叶君与守宫不合,被其暗中杀害并栽赃嫁祸在我的头上。”
“这样一来,他们人心不齐,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一些。”
“姬也君并未身死,被坑了这么一遭,他也不会吃哑巴亏的。”
影六显然被这消息惊到,立即开口:“是,我这就按照吩咐去做。”
齐晟朝他颔首,策马朝荒山而去。
去时瞧着果断利落,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匆匆看了一眼池州渡。
见他被魁梧的云戈木扶着塞各种灵丹妙药,这才放下心来,冷下眼神朝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