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笼罩之下,万物得以安眠。此时无声。
却有什么被突然惊醒。
这双眼睛里,何时藏了这么多本不属于它的东西?
齐晟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初见时。
这双眼睛疏离冷漠,眼中分明有万物,却容不下万物。可此时。
池州渡眼中有了希冀,有了灵动的情绪。
漂亮了许多,却也脆弱了许多。
齐晟并非蠢笨之人,他心中明白。这些。
大抵是他一手造成的。
因为一己私欲,因为鲁莽。
他端着君子做派,看似处处为对方考虑,像是什么极好的人。
可时至如今齐晟才恍然,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因为他记起了“寒梅”起初的模样。
寒梅只有在冬末才是寒梅。
他看上了这样一株寒梅。
但冬日太冷,他无法在此久留,于是他心生贪念,强行带来了春天。
他在春日里对其无微不至,尽自己所能去照料它,一日比一日喜欢。
可慢慢的,初春一过,雪被融化。
寒梅渐渐显露出不同的一面,他心中的热烈也慢慢淡去。
在看清春光下寒梅的刹那,他失望至极地转身离去,因为那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直到有一日。
他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不经意一个抬眼,突然看清了寒梅低垂的枝丫。
他一愣,忍不住走近了些。
它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想起了初见的雪夜,月华之下的梅花傲雪凌霜。
再一抬头,春光明媚,是自己喜爱的模样。
衣袖传来被拉扯的感觉,他再度低头。
原来是低垂的枝丫绊住了衣裳,他一拽,这一整株梅花都摇晃起来。
它变得像是春日中的花,与四周的花草融为一体,却不再是他喜爱的模样。
可带来春天的是他,毁了它的也是他,心中埋怨的还是他。
那些时日的悉心照料,究竟是照料着寒梅,还是照料着自己私心之下的“喜爱”?
那一刹那,他醍醐灌顶。
从头到尾,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都只是他。
“小晟,这世上有许多事只要开始了,怎么选都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齐晟耳边响起了师父郑风的话。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应的?
“错了便认错,及时止损不再错下去便是。”
师父摇了摇头,转而看向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
“可你那时,该向谁认错呢?”
这句曾经对于他而言十分难懂的话,像是终于靠岸的小舟,重重撞在齐晟心头。
是啊,该向谁认错呢?齐晟哑然。
池州渡任由他看着,也不出声打扰,直到怀中的兔子蹬了蹬腿。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仓惶地背过身去。
池州渡垂眼,起身将幼兔扔到门外。
兔子饮过他的血,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死的。
傀丝在门前圈了块地方,幼兔乖乖挪了过去。
池州渡转身插上门闩,朝床边走去。
那木剑被扔在一旁,齐晟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
隐约透露着一股低沉的气息。
池州渡在床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偶的身子。
“齐晟。”
齐晟闭着眼,向来平稳的心跳却被搅乱。
一只手将他抱了起来,脸被迫埋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池州渡的怀抱沾染着未散的寒意,却莫名令人犯困。
眼前一片黑暗,感官反倒更加敏锐。
他们贴的很近。
齐晟能察觉到池州渡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却只是抬起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一阵带着冷淡气息的风熄了烛火,齐晟紧绷的心弦也在不自觉间松懈下来。
他不是会随意放松警惕的人,大抵是池州渡使了什么手段。
齐晟攥紧了对方的衣袖,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如同梦中之语的低喃。
“......别难过。”
池州渡垂首,浅眸中盛满了金光。
金光并不刺目,温和地铺满了入眼每一寸地方。
可惜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幸好除了他,没人能看到。-
夜是冗长乏味的。
心存执念的人死后会化作点点萤火似的灵,徘徊在世间的角落。
青衣在林间一闪而过。
寂静无人的山洞四周没有活物的踪迹,却不乏萤火似的灵。
有些暗淡,有些明亮,有些散发着诡异危险的光芒,有些则木讷随意地漂浮着。
他早已习惯这一切,每每绕过三棵树,眼前的景象就随之变换一番。
直至风的痕迹消失,他才停下脚步。
眼前赫然是一处阴森隐蔽的山洞。
池州渡抬步走了进去,浅眸中倒映着点点萤火。
这些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洞内的场景。
玄九闭着眼,盘腿而坐。
四周布满了傀丝符纸,将她牢牢围在正中。
他隔着万千漂浮着的灵望向玄九。
忽然想起了两百多年前他炼出玄九时的场景。
血池之中煞气弥漫。
阴木成骨,精血为肉,还差一魂。
他在山中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终于在某一次闭眼后练成了离魂术。
这一魂没入血池,煞气冲天而起,而后又缓缓散去。
细密的傀丝编织出一件红衣缓缓落下,浓雾之中走出一道身影。
两道身影同时抬手。
傀丝在半空缠绕,于蓝焰间化为灰烬。
红衣傀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在池州渡跟前站定之际,脚下的血印恰好消失。
往后望去,血池之外,鲜红的脚印由深至浅。
池州渡望着眼前的红衣,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
一道红色纤细的身影曾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浑身的剧痛已成家常便饭,于是温暖成了最为鲜明的感受。
而那红衣最终融于血和火中,他站在遍布着鲜血的门前,垂眼望向手中残破的纸,默默揣进怀中。
他认字不全,在世间漂泊了两年,才知晓了这两句话如何念。
“八劫已渡,九见朝露。”
脏污的手变得修长干净。
青涩稚嫩的嗓音与低沉悦耳的嗓音重合。
池州渡抬手,在红衣傀额前点出如同火焰的纹路。
“日后,你便唤玄九。”
那时,他们身侧依旧围绕着点点“萤火”。
于此时别无二致。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
池州渡神情冷漠,一拂袖,玄九睁开空洞的眼睛,缓步走到他跟前。
他指尖轻点玄九的额头,煞气缓缓溢出。
只要再近一分毁掉傀心,这世上便再无玄九。
可池州渡看着眼前与自己长相别无二致的面容,眼中浮现出几分迷茫。
他的手一颤,而后握成拳头收回。
偌大的山洞中传来一声仿佛自问一般的呢喃。
“玄九……即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