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眸中的灵已然苏醒。
它似乎有些焦躁,以至于散发出的光芒略微刺目。
“焰。”
下意识唤出这一字后,池州渡也是一怔。
原本心中想的是“齐晟”,也不知为何却脱口而出了“焰”。被人看穿。
齐晟睁开眼,只是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两日......不,也许是四日或五日。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日夜,因为不清楚自己于梦中逗留了多久。
只知晓心中煎熬,思绪像是缠绕的藤蔓紧紧禁锢着心脏,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下下抚摸着自己的大手,均匀的呼吸,熟悉的气息与嗓音......都如同阴魂般如影随形。
池州渡像是中了蛊似的,不厌其烦地围绕在他身边。
以至于自己睁开眼是他,闭上眼是他,睡着了梦中还是他。
池州渡,池州渡......他的名字,他的容貌。
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完完全全侵占了他的识海。
就在齐晟眼神发直之际。
池州渡手指微曲,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齐晟下意识躲开,目光却恰好瞥见对方手上新添的伤口,一顿。
他的手白皙修长,这些痕迹便格外明显。
池州渡见他停下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即蜷缩起手。
齐晟皱眉,他知晓池州渡有着令伤口恢复如初的能力。可如今……
他心思活络,一下就猜到这伤口无法愈合是与对方近来的古怪有关。
脑中闪过池州渡后颈古怪的图纹,齐晟微微出神。
莫非,池州渡其实也受了伤?
忽然,余光中多出一物,齐晟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
池州渡将手中栩栩如生的木雕小兔塞进齐晟怀里。
这兔子很小,却被雕琢得十分精致,不用想也知晓出自谁之手。
齐晟想抬手丢掉,又被池州渡手上的疤痕晃了眼,动作迟疑了一顺,最终进退两难,只得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这些伤痕细小,应当是锉刀所致,更何况在这偏远的村庄中,能伤池州渡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齐晟方才睡醒,领口有些散乱,池州渡注视他良久,这才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抚平。
举手投足之间,难掩诊视与喜爱。
齐晟一时之间不知该庆幸还是愤怒。
虽然他很难界定他与池州渡之间的关系。
但齐晟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
“我与冥七在苍东......也就是如今的北祈阎霄岭相遇。”
就在齐晟出神之际,头顶传来没头没尾的一句。
池州渡抱着他,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
“三百年前,世人曾唤其‘苍东毒首’,得名银甲长尾蝎。”
齐晟一惊,古籍中有不少银甲长尾蝎的相关记载。
据说在百年前是无价的至宝,只可惜后来在有心之人的掠夺下绝迹。
他初见冥七只觉得十分漂亮,没想到它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时我方才出山,行至......”
池州渡的嗓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不像旁人提起过往时有怀念与怅惘,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将自己想到的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齐晟神情一凛,垂眸认真听着。
他暗自琢磨着对方忽然提起过往是作何打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渐渐觉得不对。
池州渡十分生疏地叙述着,说了一段,得停上好久去想。
他说的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守宫”与“符咒”只字未提。
显然不是打算与自己结盟,主动坦白的意思。
倒像是......齐晟终于抬起头,慢慢看向池州渡的脸。
对方的浅眸盯着虚空一点,眉心微微聚拢,神情难得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为难。
倒像是......齐晟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在他跟前喋喋不休说起过往的模样。
那时,自己也总是胡乱献殷勤,出门若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定然会顺手带回去给他。
他总是冷冰冰的模样,自己便只好喋喋不休地说着有趣的见闻,得了他一个轻描淡写的应和,内心就十分雀跃。
如今,到有些像照镜子了。
只是相比起他孔雀开屏的花哨模样,池州渡显得更为笨拙些。
心底攀上不明的酸涩。
齐晟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意味,攥紧了手中的木雕兔子,最终垂头闭上了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后,薄光不舍的晕进空隙。
连同池州渡语气中任何细小的情绪一起。
迟疑、轻松、温和、低沉......这些起伏十分细微,但若仔细去听,只觉得十分纯粹。
如同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第一次与人说起过往。
只是像这样平铺直叙,说出的那些事失去了本身的趣味。
但单凭这笨拙的模样,早已足够鲜活,连带着枯燥无味的琐事都变得有趣起来。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齐晟安静地听着,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回忆过往便已觉得岁月冗长。
池州渡活了整整三百多年,眼中不变的恐怕只有日月。
为何提起过往时却像是要苦思冥想?
齐晟沉默地闭着眼。
池州渡说了许久,见他依旧没有反应,抿了抿唇。
身子悬空了一阵,齐晟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看了看。
是池州渡带着他朝外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媚,一只野兔啃食着小院前的草,乖巧地待在圆圈内。
而另一边是个用木头搭建的小秋千,上面甚至有花作为装饰。
池州渡蹲下身,将齐晟放了上去,见他不为所动,就伸出手轻轻掰开齐晟的五指,让他抓住秋千的吊绳。
秋千被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推动着,力道恰到好处。
微风徐徐,暖意融融。
齐晟因抗拒而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松懈下来,刻意卸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绳索。
傀丝像是察觉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下。
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垂眸望向木偶。
浅淡的笑意无声攀上眼底。
“这东西都生得一样,若不想被旁人拿走,便在上头刻上印记。”
遥远的记忆里,看不清妇人的面容。
只记得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陈旧的伤痕,将一件勉强能取暖的薄被递给他。
那时候自己尚且年幼,毒煞在体内乱窜。
一阵阵阴冷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妇人走后,他紧紧裹着被子,迷蒙中许是太渴望温暖,眼前总是浮现出火焰的模样。
睁开眼时,手指死死扒着脏污的地面,已然渗出了血迹。
他睁眼呆愣了一会儿。
就着这血,在被褥上画出一个火焰的符号。
时过境迁,明媚春光下,印照着一个“焰”字。
透过这一字,像是回到了那个灯火辉煌的月夜。
年轻俊朗的宗主拦在他身前,故作风流地一拍折扇,笑着问道。
“姑娘,可曾成家?”
那一瞬,四周虚浮的火光才真正落入他眼底。
清寂的四周破开一个缝隙,让烟火气息钻了空子,落进这片无人问津的死地。
对方一口一个姑娘,喋喋不休在耳边说着。
不知为何,他偏偏将一句记在了心里。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齐......焰,姑娘随意称呼即可。”——焰。
他望着远处的灯火,觉得这一字似乎也带有着炽热。
“焰......”
许是深陷回忆,池州渡不知觉喃喃出声。
明亮、炽热、温暖。
可当“焰”渐渐熄灭,他能做的也只有守在原地,双手拢住那微弱的火星。
在一片寒风中等待、期待着它再度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