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里无风。
血液一滴滴落在草丛中的动静都显得刺耳起来。
傀丝缠绕着捆住齐晟,他手臂青筋暴起,用剑抵住对方的胸膛。
池州渡握着剑刃,像是感知不到痛一般,缓缓将剑往下压,于此同时揽在齐晟腰身的那只手缓缓收紧,最后用力一拽。
剑刃擦着腰身朝后方而去,齐晟也被迫撞进对方的胸膛。
力气逐渐丧失,整个人都软绵无力起来。
巨力之下,齐晟的手微微颤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心烦意乱。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望向池州渡,扯了扯嘴角,“摄魂?”
池州渡垂眸,傀丝又延伸出几根将齐晟的手死死绑到身后。
手上力道一松,赤陵剑脱手而出,齐晟咬牙:“你!”
预想中赤陵剑落地的声音并未传来。
池州渡伸手接过剑,抬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剑身擦拭掉血迹,这才重新放入齐晟腰间的剑鞘中。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只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脸颊被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
他一惊,立即警惕的抬眼。
池州渡望着他戒备的模样,忽然掐住他的双颊,嗓音阴沉。
“不是这样......”
应该笑着才是。
自花云间后,他再未看过齐晟笑着的模样。
就像那笑颜与专注都只给了红衣。
只给了他的影子。
而影子之后每日伴齐晟左右,真真切切的灵魂。
统统都不如一具红衣躯壳。
数百年来,他从未觉得身侧安静,心底始终波澜不惊。
直到一次鬼使神差的松懈,让一缕本该微不足道的陌生气息萦绕在身侧。
起初只不过是遵从了一次内心。
而后,便再未看懂过本心。
“封欲”咒摇摇欲坠,似乎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其击垮。
冰霜筑起的壁垒被忽然席卷而来的暖流击碎,只剩下薄薄一层。
池州渡仿佛已经看到壁垒之外的身影,与自己的身形别无二致,却十分陌生。
陌生到心中生出几分恐惧,像是将被取而代之一般。
若最终踏出这片被封印已久的极寒之地。
那青衣之下的是他。
还是另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他”。
池州渡并不想知道,所以本能地抗拒着。
让冰层不再融化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齐晟。
但为何......池州渡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
齐晟脸颊被挤压变形,这才有些含糊地开口:“池邹(州)渡......”
池州渡目光清明了一瞬,缓缓松开手。
“跟我回去。”
齐晟心中顿时冒火,被绑着动不了,无力感充斥着身心,一下下冲击着他的自尊。
齐宗主年少成名,最憋屈的时刻一次是被困在泥人之中。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回什么......”
他正打算开口辱骂两句,却忽然被池州渡眼底的光点吸引了注意,嗓音戛然而止。
如同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四散在周围,印在浅色的眸中十分鲜明。
齐晟一愣,没了辱骂的兴致,拧眉凑近了些想看清楚。
夜色下四周并无火光。
那这些光点从何而来?
久违专注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池州渡眼底的阴沉散去了些,变回纯粹干净的模样,任由他打量。
齐晟看了看他的眼底,又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
“这是......什么?”
池州渡:“灵。”
“灵?”齐晟的反应极快,立即追问,“你是指这四周的亡魂?”
池州渡颔首:“嗯。”
这里布满了灰蒙蒙亦或暗红的灵,唯独眼前的一抹浅金能留住他的目光。
齐晟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池州渡显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大丈夫能屈能伸。
齐晟暂时忽略掉自己的处境,放缓声音以协商的语气询问,“那你可知晓问灵之术?”
池州渡没有开口,实则并未在意他所言,心中思索着哪处山洞宽敞些。
“方才我要找的人是灵鸠门大弟子杨篱,此人死因蹊跷,我怀疑是某种隐晦的信号。”
见他不吭声,齐晟只得再次开口。
“虽说我不明白你心中如何做想,但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守宫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何等地步了吗?”
他这句话中有试探的意味。果不其然。
在听到“守宫”二字之际,池州渡身上浅薄一层温和的光辉瞬间褪去。
阴冷的风拂过齐晟的脖颈,令他浑身汗毛竖起。
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恐怕比他预想中还有深。
在他暗暗猜测之际,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颚,拇指用力抵开他的唇。
齐晟惊愕之下咬紧牙关,浑身紧绷地看向眼前人。
谁料脑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无力地松开牙关。
池州渡面色微冷,手指用力按压搅动着齐晟的舌头,深入喉咙。
他的手在对方舌根处停顿片刻。
舌头细软,稍稍用力即可撕碎。
直到听见齐晟痛苦的干呕,他才抿唇,眼中的戾气褪去,慢慢抽出手。
丝缕煞气上浮。
池州渡的手指干净如初,唯有齐晟略显狼狈地呛咳着。
脑中如同一团浆糊,他眼前模糊,只能听见头顶那声低语。
池州渡抬手揩去他眼角溢出的晶莹,一字一顿,仿佛命令般道。
“不要念那个名字。”
“咳咳……”
他这是在做什么?
齐晟倒在地上,双手被束缚在身后,气息紊乱急促,满腔怒意在到达顶峰的刹那。
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齐晟攥紧了拳头,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若那人与众门派联手,你当真觉得自己还能躲得掉?”
他侧身躺在地上,直直盯着池州渡的眼睛。
“即便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傀师前辈似乎也不慌不忙,没有一点想要应对的意思。”
齐晟顿了顿,不愿放过他一丝一毫异样的神情。
“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不在意,还是忌惮害怕着什么?”
池州渡沉默了良久:“只是觉得吵闹。”
“……”
齐晟没料到是这个回答,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
一股拉力袭来,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而去。
池州渡牵着傀丝将其拽入怀中,紧接着顿住。
似乎觉得他块头有些大,犹豫了一下,顺手扛到肩上。
齐晟下意识挣扎两下。
不知池州渡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他完全无法感知到内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废人。
虽说对傀师的“摄魂”“驭傀”之术略有耳闻,但实打实体会到又是另一种滋味。
再难的阵法、剑法之类,他至少知晓该如何下手,只是思绪缺了一个突破口。
可这闻所未闻,甚至根本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异样的秘术。
他压根就无从下手。
齐晟见他作势要走,立即看向前方扬篱的尸身。不行。
若错过了杨篱这一线索,便无法确定守宫一脉是否已经探入灵鸠门。
若当真是他猜测的那样,与灵鸠门交好的门派恐怕也已经逐一沦陷。
再不采取行动,届时中立的门派倒戈,与之对立的门派又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样一来,便愈发举步维艰。
棋局已然倾向一方。
对上数百年前的大能,齐晟心中确实没底。
若说比武只顾及自身,齐晟绝不会有顾虑,但此刻走错一步,便会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
更何况他不知对方的底牌,但自己的底细对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进退两难。
在池州渡开始迈步的时候,齐晟咬了咬牙,厉呵一声。
“慢着!”
池州渡停下脚步。
齐晟放轻声音:“劳烦让我验一下尸。”
池州渡神情毫无波澜,没有理会,继续抬步。
“池州渡。”
“你我相识虽说始于误会,但那段过往想必也并非糟糕透顶......”齐晟忍不住加重语气,“你就一定要如此决绝吗?”
池州渡一僵,再度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弄清楚......对方的实力究竟渗透至何等地步,于你于我而言,都并非坏事不是吗?“想起这人方才粗鲁至极的举动,齐晟默默把“守宫”二字咽了回去。
他不确定池州渡是否会同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一阵死寂过后。
缠绕在身上的傀丝如浪潮般褪去,池州渡缓缓将他放下。
齐晟立即活动两下手腕,心下略沉。
软绵无力,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原本猜测这秘法与傀丝有关,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但眼下纠结这些也无济于事。
齐晟抬步朝杨篱的尸体走去。
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呆滞诡异。
齐晟顿了顿,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轻声道。
“得罪了,一路走好。”
他说着没怎么犹豫,利落地揭开对方的衣裳。
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痕血淋淋出现在眼前,齐晟忍不住皱眉。
他将尸体翻了个面。
刀口表皮形似月牙。
“弯月刃......”齐晟喃喃。
是万勇昌法宝留下的痕迹没错,这一击奔着命脉而去,是致命伤无疑,不难看出对方下手的利落。
可万勇昌为何无缘无故对爱徒痛下杀手。
烟淼来信提及的那句“正邪难分”绝非偶然。
他仔细检查着杨篱身上的痕迹,眉头紧锁。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对方腰侧的剑柄上。
齐晟为了看清些,取出火折子凑近,发现朝里的那面,恰好有血印的痕迹。他眼睛一亮。
杨篱胸口的刀痕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挣扎残留的模样,应当是事发突然,压根没来及反应所致。
而且以杨篱的性格,就算万勇昌朝他拔剑,他也决计不会还手。奇怪的是。
这血已经染红了大半衣裳,齐晟的火折子扫向对方的手,全是干涸的鲜血没错。
可为何,剑柄上只有浅淡到险些令人忽略的血痕?
有五指的形状,应当未被擦拭过才对。
难道……在万勇昌给予致命一击前,他就已经受了伤,并且下意识握了剑?
可这浑身上下除了胸口的伤痕,再没有其他伤口。
齐晟唯一能确定的是,杨篱绝不会对万勇昌拔剑。
池州渡见他神情凝重,默不作声地划破指尖。
一滴血落在杨篱眉心。
齐晟从思绪里回神,下意识看向池州渡。
对方动作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沿着杨篱眉心往下画出繁琐的咒文。
一缕轻浅的煞气没入对方身躯。
刹那间,咒文燃起蓝焰。
齐晟只觉得一阵阴风刮来,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变了。
他正静静看着,池州渡忽然抬手,带血的指尖在他眉心轻点。心魂一震。
仿佛意识陡然进入了陌生之地,他眼底亮起如同萤火的光点。
齐晟愣怔地看向四周。
一众混沌灰扑的灵无意识的地朝池州渡靠近,有些乖乖挨在他身侧,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有些泛着红光的则上蹿下跳地撞着他的身体。
与想象中的阴邪大相径庭。
池州渡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东西,所以任由他们放肆的山神。这一刻。
齐晟甚至忘了自己蹲在乱葬岗是为了什么,眼中只有夜色之下被月辉赋予光芒的池州渡。
他看清了对方冷漠之下,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温和与宽容的东西。
心跳不知为何变得异样,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这一幕,总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在荒诞的梦中见过一般。
他喉结滚动,内心莫名焦躁,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要抓住对方。
直到一只灰扑扑的灵急匆匆从林中赶来,“咻”地一下跃进池州渡手心,极为舒适似的蹦了蹦。
齐晟这才如梦初醒,手指微微蜷缩,倏地收了回来,惊疑不定地傻在原地。
池州渡自然地伸出手,将灵递到齐晟跟前。
发现齐晟直愣愣看着他后,顿了顿,低声提醒。
“杨篱。”
“啊,嗯。”
齐晟错开视线,含糊地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