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
耳边聒噪,齐晟忍不住拎起那两只鸡叹气。
“鸡兄,这一路上你二位都不安生,来瞧瞧人家兔兄多沉稳。”
“咯咯咯——”
齐晟无奈地垂下手:“回去就炖了你。”
他背后的箩筐里装满了张力从地里现挖的菜,听闻他要在花云间待一段时间,萧衡给他准备了不少野味,齐晟表达感谢后就婉拒了。
但最终还是没逃过张力媳妇的热情,林翠是个豪爽的姑娘,叉着腰大骂大力小气,回身阔绰的从院子里抓来鸡和兔,利落地绑好往他怀里一塞。
那气势,齐晟都不敢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只好悄悄在门前挂了个锦囊,里头塞了些金银。
“我记得......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供奉着一个画像。”
“青衣墨发,红线萦绕四周。”
“腰间,别着一根蝎头鞭。”
脑中响起那少年的话,齐晟心里发沉。
这画像分明就是池州渡。
“......不知这位少侠是?”
萧衡:“这位是顺亲王的孙儿,先前被你已经知晓的那帮人迫害,他的父亲拼死将他送了出来,但其实他们早已身中剧毒,煜儿本也活不下来。”
“谁料阴差阳错的,顺亲王久居之地是北海,也就是海异族的领地,那里的首领是位极好的人,意外救下被毒蛇咬中的煜儿,大方地喂他服下海异族独有的至宝鲛人泪,那东西不仅可解百毒,更有破咒之效,可遇而不可求啊。”
齐晟有些讶异,重新望向少年。
“煜儿公子可否告知在下,你在地下狱城,都看见了什么?”
“那里很奇怪,除了被割掉舌头的缚魂子一派追随者,还有许多无论男女都生着同一副面貌的人,以及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都自称奴。”
“里面还有一道暗门,我曾不小心瞥过一眼。”那少年的脸色忽然有些白,“里面......挂满了酒坛子,酒坛子里露出婴儿的头颅,他们的眼球皆被摘去,头顶钉这一根粗而长的针,喉咙侧边皆有一块烂肉,有些已经慢慢收口,似乎化为了一颗血痣,那里四周的墙壁也都是用婴儿的头骨堆砌而成。”
喉咙侧边的血痣?
齐晟眼前闪过池州渡喉结边的血痣,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我......我只看了那一眼,便被吓得愣在原地,那帮畜生发现我在偷看,就将我打的昏死故去......身上的疼痛倒不算什么,就是觉得浑身发冷,这种手段,简直,简直残忍至极!”
“前辈。”
少年的唤声拉回了齐晟的思绪,他立即应声:“怎么了?”
“那些人会死的,对吗?”他的声音有些急迫,“江湖绝不会任由他们践踏肆虐,对不对?”
“煜儿!”萧衡皱眉,呵斥他一声。
“嗯,不会让他们嚣张太久的。”
齐晟朝萧衡摇了摇头,轻笑道:“萧衡前辈总说自己讨厌麻烦,但想隐居真正的目的,应当不是为了避世吧。”
“那时候元泰清天赋异禀,身后有元家和前辈,惹得不少人忌惮,树敌无数,前辈走后,元兄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也没再崭露过头角。”
“无人知晓前辈早已将毕生心血传授给他,只当您走的突然,而这位旷世绝才也因此陨落,多亏了您,他才能在最为消极的那段日子里遇见嫂子这样的好姑娘。
“最终还是因为有人不断找麻烦,这才重新登顶,他并未陨落,才华也没有消减半分,只是学会了平凡而已。”
“您老总说怕麻烦,其实心里真正想的,就是让元兄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吧。”
“萧前辈本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切身体会过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所以自然不愿让元兄步你的后尘,因此也算煞费苦心。”
萧衡哑口无言,沉默了许久,哼笑一声。
“你这小子,要蹚浑水就要知道后果。”
“无论是什么后果,也都只有这一条选择。”齐晟低声道,“前辈也有在意的人,人一旦有了牵挂,不论再苦再难,也得守着它。”
“我们都在这一片江湖里,再退,便无处可去了。”
萧衡沉默片刻,点头。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便不多说了。”
“用婴孩替灾,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邪术,百年前的江湖,没有如今这么多像你一般心诚坦荡之人,更没有多少饱读圣贤书的孩子,我是在曾祖父身边长大的,知道的要比旁人多一些,他常给我讲故事,那时候的江湖,重戮,戾气......”
那时候的江湖,强者为尊,但不似如今点到即止,而是至死方休。
抢夺、掠杀都不是什么罪名,反而是荣誉。
想起初见时,池州渡对盲翁的态度,齐晟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自己说“怎么样都不能动手抢啊”这些话的呢。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呢。
他那个时候,其实在无意识地用自己的想法妄图改变池州渡吗?
就因为一己私欲。
齐晟心坠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对的事,随着愈发了解池州渡后,都变成了错的,那日后......这个缝隙会越破越大,直至成为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罢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见他久不言语,萧衡摇头叹息一声。
“对上他们,便将心中的仁善藏好了,那帮人虽恶,但却有着旁人没有的毅力与执着,只要给其一丝希望,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斩草除根,否则,必有大患。”
“而想要斩草除根,最好的法子,就是待到双方元气大伤,伺机一网打尽。”
“这的确是较为稳妥的办法。”
齐晟面上不显,话锋一转。
“......但前辈就没有想过,也许另一人是无辜的吗?”
萧衡目光深沉:“牺牲一人,可换江湖太平,可换更多无辜人平安无虞,更何况,一个恶名傍身的人,又怎会是无辜的呢?”
他看了看齐晟冷峻的脸色,眼中闪过玩味。
“怎么,这是不认同我的话?”
“我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可以这样衡量人命了,按前辈的说法,更像是衡量物件的价值,从而判断该丢掉哪一件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按理说是如此,老头子我说话难听,大局当前,唯有舍去......”
“人们的呼救声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们想活下去的呐喊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齐晟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衡量取舍的标准是什么,是有父母的人,更有权势的人,还是更有名声的人?”
“而代替他们做出选择的又是什么人,我想总之不是只活在传说里的神明,那么既然都是凡人,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人生,凭什么去剥夺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人数吗,因为多数人的利益吗?”
“如果被舍去的是自己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家人呢,也还是能这么干脆的进行取舍吗?”
萧衡冷哼一声:“所以让你作壁上观,伺机而动,你这小子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即便那人当真是无辜的,你出手相助,不也是插手其中了吗?”
“前辈,你真的觉得那所谓替灾的邪术已经失传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觉得悟出此等邪术的鼻祖,是怎样制作出第一个替灾傀的,他是怎么想的?”
齐晟目光沉静。
“牺牲他一个,可保我一生平安,牺牲这两个,能保我家财万贯,牺牲这三个,可保我族昌盛......”
齐晟的嗓音轻缓,“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欲,是邪术,数万人‘捍卫江湖安宁’,它就成了顾全大局的取舍。”
“就像您方才已经忘了,无论是缚魂子一脉还是他背后的大能,都是残害了无数生灵,板上钉钉的恶人,前辈您甚至参与了清剿余孽的大战,这一点,本就无需我来明言。”
“任由这样的人在江湖煽风点火,甚至引起大乱,我等不仅坐视不理,还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完成计划,美其名曰顾全大局。”
“这样......真的是所谓的顾全大局吗?”
“他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退一万步来说,若最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底牌,妄图拉着所有人下水,到了那时,我们又当如何呢?”
“岂不是闹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前辈,那所谓的邪术从未失传,它甚至就藏在你我心中。”
“对恶沉默,就是对它让步。”
每让一步,欲望凝聚成的巨浪就能触碰到脚尖。
只要迟疑一瞬,清凉的浪花就拂过小腿,尝到甜头的人总会想起这个滋味,起初并没有什么,直到巨浪没过口鼻、头顶。
最终吞噬掉那微不足道的善意,彻彻底底成为它的傀儡。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萧衡没有动怒,只是沉声道。
“我只问你一句,另一人,当真无辜吗?”
齐晟攥紧了拳头,无话可说。
他对池州渡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很想大声说出一个“是”字,也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因为他不信池州渡,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让其他人相信池州渡。
“......前辈,我不会袖手旁观。”
“古时正派崇尚惩恶扬善,庇护一方,衡量对策没有错,但底线,我等寸步不让。”
齐晟没有多言,上前一步。
“今日叨扰了,我先将公羊前辈带回去,日后再来拜访。”
“罢了罢了......”萧衡摆摆手。
“公羊的后事就先交给我吧,他的尸身有些古怪。”萧衡掀开白布,“这个把月过去,尸身竟然没有一点腐坏,我探了探,他体内似乎有一股有回春之效的内力,这功法有些邪门,老夫打算近来再琢磨琢磨。”
齐晟顿了顿,点头:“那便有劳了。”
他说着转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烦躁的叹息。
“你与那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听见萧衡嘟囔着。
“他娘的,这轴劲儿真是随了你老子。”
心中的憋屈化作一阵冲动,齐晟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我心悦他。”
说完这句话,他没管后面险些厥过去的萧衡,径自朝外走去。
“什,什么……你......你这臭小子,你给老子站住,信不信我去告诉你爹.......哎呦,你这混账东西啊,臭小子!我跟你说话你听没听见......”
耳边还隐隐传来叫骂和另一道小声的劝慰。
齐晟敛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这世上无人信傀师,但他信。
因为傀师是池州渡。
是个,即便听不懂他的话,也会乖乖照做的人。
就像旁人不曾见过池州渡眼中的万物,不知晓“灵”的存在。
所以,他们才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