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马车在一处缓缓停下。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揭开,见里头没有动静,齐晟悄悄将脑袋探了进来。
谁料正对上池州渡平静的眼睛,他先是一惊,旋即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睡着了,怎么没声没息的。”
冥七从池州渡怀中探出,与他一起静静凝视着齐晟。
“绕了路。”
池州渡用陈述来提问。
“嗯。”齐晟目光微闪,朝他伸出手,“这里是乐安镇,我想来见一个人。”
这并非临时起意,在他看清自己的内心后,便想着来一趟。
此前,他每回来时都是悄悄的,不敢同旁人一起,哪怕是父亲。
池州渡没有询问,盯着齐晟的手看了一会儿,顺势扶住。
齐晟弯着腰将他牵了出来,弯了眉眼。
若是以前,他定然会无视自己的动作,这般想着,他的手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池州渡的手。
齐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盏灯点上,带着池州渡在略显崎岖的小路上走着。
两人穿过一道田埂,进入深林。
“小心脚下。”齐晟侧头关注着池州渡的动作,压低声音解释,“我方才绕了个小路,否则要经过前方的村庄,有些麻烦。”
池州渡脚步稳健,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向四周。
越往深处走,杂草丛生。
齐晟拔出赤陵剑开道。
他在荒地里四处找寻了一番,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树下停下。
“找到了。”
他说着蹲下身,用手扒开一团乱遭的杂草,低声叹息。
“真是好久没来了,这草都长成这幅模样了。”
“老头子不喜旁人打扰,这里是他的故乡。”
池州渡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那是一个简陋的坟包。
齐晟单膝跪下,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轻笑。
“师父,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他慢慢曲下另外一条腿,跪得笔直。
“希望您老听不见我说话,赶紧去下辈子享福。”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嗯。”
齐晟回头望去。
池州渡缓缓收回那一缕煞气,浅眸中只有一道浅金的灵,和飘荡在四周灰扑扑的灵。
但眼前的坟包里,的确没有灵的痕迹。
池州渡:“没有灵。”
齐晟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某处突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说出不出的空虚。
“啊,那好啊。”
他缓缓笑了一下,转头地动作却有些仓促。
“那就好......”
他顿了顿,嗓音里有几分真情实意的释然。
池州渡薄唇微张,却在看见齐晟僵硬的背脊后又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是因为脑中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他觉得齐晟不想听。
——没有灵,且不入轮回。
天地之间,再没有这个人的影子。
寂静之中,池州渡指尖燃起微弱的蓝焰,在空中划出一道符文。
可直到火焰熄灭,坟中也没有丝毫变化。
他眉头轻蹙,怀里的冥七似是察觉到什么,用长尾勾出几枚铜钱递了出去。
傀丝无声穿过铜钱,随着时间流逝,池州渡眉心的痕迹又加深了些,垂眸像是在深思什么。
前方的人忽然回头,池州渡立即将铜钱攥入手中。
齐晟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道:“这是我师父。”
“我该早些来的,都没来及多叮嘱两句,先前年轻气盛,来了也都是说些自己闯荡江湖的趣事,都不知道多问问他老人家......”
齐晟嘟囔着,见池州渡垂着头不吭声,一愣:“池州渡?”
“......”
池州渡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多言。
“嗯。”
齐晟见状松了口气,他早已习惯池州渡的寡言,对方这幅模样,也恰好能令他放松心神。
特别是此时此刻,似乎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始终无法释怀的事。
见他转过头去,池州渡将手中的铜钱放入怀中,目光看向那墓碑上的字。
——恩师郑风。
此人,没有命格。
若此人曾经当真存于世间,无非有两种可能。
其一,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是某种残留的意识。
其二,是一具傀儡。
池州渡不认为是第二种可能。
这世上无人能炼成活傀,否则煞气之间有所感应,他不会不知。
若只是纯粹的驭傀秘术,不会如此干净。
就像是,从未存在于人间一般。
“我啊,真想和以前一样,耍赖抱着师父、父亲他们不撒手。”
齐晟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池州渡的思绪。
他也不知在对着谁说,亦或是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师父那时候拿我开玩笑,说我整日钻研剑法,日后没有姑娘乐意嫁我,也不知何时能看见我成家。”
“轻越成婚的时候,父亲就看着我叹气,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总让他操心。”
“这回倒是真就让他们说对了。”
“我的确没找着姑娘,不但没找着,还找了个比我榆木脑袋不开窍的。”
他说着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语气就低缓下来。
“起初我想着,若遇到良人,我定不会退缩,好歹有着一身武艺,小心些总能护其平安,母亲是为了生下我走的,那便不要孩子了,因为作为那个孩子来说,我更希望母亲活着,和父亲好好的......”
“我不信命。”
“但是越到后来,越发现不是那样。”
“彻彻底底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先前的那些骄傲、自信碎得干干净净,我没把握能将心上人护好,也害怕我会给他带来不幸。”
“所以就想着,带他来一趟。”
师父给他留下的遗言里说,若有了打算共度一生的人,便带来给他看看。
池州渡是这个人。
但他可以不是池州渡的这个人。
无论对方怎样选择,他知道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我总觉得,同我一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齐晟眼神温和,语气喃喃,“母亲为了生下我,与父亲天人两隔,师父为了救我死于非命,后来又多了阳一这个傻小子......”
“我常想,若母亲没有生下我多好......他们为我取名‘晟’字,敞亮坦荡,每每看见金灿的阳光,我便不敢不活成那耀眼的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也知晓我配不上这一字,因为我没活成他们期望中的模样,我怕他们失望。”
“平定江湖内乱后,我总游山玩水,并非我当真贪图享乐,告诉父亲要出去闯荡一番,几年也不回一趟家,也并非我不想回去,而是我不能,我害怕看见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我害怕见到他们,因为我心中有愧。”
“池州渡,我喜欢安稳,不是潇洒的人,可我更怕有我的地方不会安稳。”
“所以我只敢躲出去,只要江湖还算安稳,我在意之人都平安,我这心里也算是踏实。”
齐晟沉默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那天你说,想要我在你身边。”
他转身望向池州渡。
“马车里有干粮和盘缠,我不会将你的行踪亦或我看见的告诉任何人,就当做我从未出现过,我们不曾相遇过,若有机会再见,也不必将我装进眼中,就如你最初那般自由。”
“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没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少了些乐子。”
“......”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齐晟心里缓缓溢出难以言喻的苦涩。
但还是扬起笑容,令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山高水远,总会有能入眼的风景,也总有比我能逗你开心的人……或许你不需要那些就已经足够自在。”
“现在反悔的话就走吧。”
【作者有话说】
小齐:叽里呱啦……你走吧(桑心)小池:?↑
这个,是下节预告,没有开始虐。
小齐想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谈恋爱,考虑的多、挣扎属于正常现象,也是比较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