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湖畔。
“娘亲,那里有一个怪人......”
耳边传来一个孩子的低语,齐晟的脚步一顿。
“臭小子,在外面不许胡说!”
那孩子的娘亲连忙捂住他的嘴,似乎担心对方当真是什么怪人,害怕地抱着孩子回家了。
不过,那孩子也并非胡说。
齐晟一袭黑衣,头戴斗笠叫人瞧不清容貌,手中抱着个红箱子,浑身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他并未将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
这是齐晟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作为齐家独子,他总是在人群中央。
徘徊在人群之外的滋味,他不懂。
但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池州渡钟爱安静。
当听不见人声时,耳畔唯有风声。
当嗅不到烟火气息时,鼻尖似乎萦绕着冰雪消融的清冷。
热闹近在咫尺,可他却贪恋湖畔的一缕清风,故而不愿回头。
池州渡不擅长讲故事,说不出什么趣事,却令人品出了岁月冗长而乏味。
但他多次提到了阳春湖。
齐晟思及此,便打算来瞧瞧。
此刻正是傍晚。
残阳下,天边的云霞卷起一层层火浪。
湖面因照着霞光,令人醉在这抬手便能触碰的“火”里。
傍晚的阳春湖似乎处处都是“焰”的痕迹。
齐晟手里捧着的红箱子里,装满了带有“焰”字的东西。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许久,一直到人群觉得他古怪,纷纷避开。
一直到太阳也躲到了群山之后。火焰熄灭了。
齐晟抬手抚摸红箱子。
如果他在的话,此刻也应该转身离开了吧。
离开之后,会去哪里呢?
齐晟一怔,恍然为何池州渡会让冥七指路。
原来是无处可去啊。
他转过身,身旁空无一人。
齐晟没有带冥七,于是找了一块尖头石头,往地上一抛。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命所归。
他抬眼,却发觉尖头所指之处,是剑宗的方向。
“是要我回去吗?”
他看向手腕出曾有咒文显现的地方,呆愣地站了许久,又朝北屿的方向望去。
耳畔似乎响起父亲的话。
“若你问心无愧,若你不悔,谁也无法定你有罪。”
齐山勤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眉眼是千言万语也诉不尽的愁。
他曾经看不懂那愁,于是只将话记在了心里。
“唯有暮时残局已定,画地为牢者,自当有罪。”
只有被留在原地的人才知道那眼神的含义。
因为很痛,所以竟有些庆幸。
盲翁被自己困在雪山二十余年。
父亲被困在北屿山庄二十余年。
他听闻盲翁过去的辉煌,更知晓父亲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以为是老了,就会慢慢敛去锋芒。
原来是因为心尖缺了一块,连带着那份锋芒一起泯灭了。
余下的唯有痛苦与思念。
过往的点滴回忆,不愿摘去,也不敢常常忆起。
他们都知晓等待的尽头是死亡,他们也知道他们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即便是了无归期的等待,也要在仅剩的岁月里,将那人好好养在心间。
齐晟没有骑马,一个人抱着箱子,静静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山林。
他没有刻意隐匿踪迹,很快便被弟子与暗卫发现。
不知是谁授意,他们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在远处跟着。
清晨了,天边渐渐露出光亮。
耳边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傍晚的尽头,天色昏暗下来。
耳畔又安静下来。
不记得已然过去几日,齐晟心中像是麻木了。
三百年不是弹指间,那样冗长的岁月,足够池州渡走遍整个大陆。
只是再度回到原点时,他眼中的万物又变了模样,唯独自己如初。
像是走不出人间的游魂。
不断在走,却只是原地徘徊。
他说,人的灵魂有轮回。
那这三百年间。
他们是否也有擦肩而过的时候?
“......晟......齐晟!”
一直到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齐晟才慢半拍的回神。
不知何时,他竟已经来到了剑宗门前,四周围满了人。
百姓与各大宗门的弟子悄悄将目光投过来,剑宗的弟子上前驱赶,簇拥着他进门后将大门关上。
烟淼与鱼灵越看见他手上溃烂的伤口,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师父,师父......”
“快去请大夫来。”
齐晟单手摘下斗笠塞进鱼灵越手中,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师父。
“不要大惊小怪。”
烟淼想去接他手里的红箱子,却被齐晟躲开。
“好了,这么多人围着作甚,都散了吧。”
他说完,便径自朝屋中走去。
鱼灵越与烟淼无奈,只得先退下。
左轻越与仇雁归一言不发,静静跟在他身后。
行至门前时,齐晟顿了顿,叹息一声。
“二位,如今江湖正乱,苗疆无人坐镇,就不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有苗疆客在,自然出不了岔子。”左轻越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起,“更何况,苗疆有没有人钻空子我不知,但眼前倒是有人极会钻空子。”
齐晟笑了一声,没有作答,推开门走进屋内。
“不过是出门走走,也要被人念念叨叨。”
“齐晟,在我们面前,你也要如此吗?”
左轻越突然沉下嗓音,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
齐晟动作一滞,抚摸着放在桌上的箱子,停顿片刻后道。
“没有。”
他低声道,“只是,想静静。”
“连你都在忍耐,变得小心翼翼。”
齐晟没有回头,嗓音却显露出几分疲惫。
“轻越,我喘不过气。”
左轻越抿唇,还想说什么,却被仇雁归拦住。
“齐宗主,我先为你上药。”
门后鱼灵越默默探头,将药箱递了出去。
齐晟没有拒绝,也没有如先前一般装作风轻云淡。
仇雁归为他包扎时,时不时抬眼看他的状态。
却见齐晟眼神呆滞地望着木箱,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他将两只手包扎好,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见左轻越脸色愈发难看,仇雁归只得轻咳一声。
“齐宗主。”
齐晟这才回神,望着被包扎好的手,愣了一下,才冲仇雁归颔首。
“有劳了。”
仇雁归摇了摇头,一面看着他的反应,一面试探性地朝外走。
却见齐晟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那红箱子时,似乎可以忽略身旁的一切。
仇雁归沉默地拉着左轻越走了出去。
他们在门前矗立良久,望着屋内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复杂。
“这实在令人放心不下,齐宗主他......”
两人最终还是朝外走去。
仇雁归欲言又止,话说到一半,又化作一阵叹息。
左轻越握住他的手,却不似往日里笑吟吟的模样。
仇雁归担心少主忧虑,便没有多说,未曾想左轻越沉默片刻后,竟然主动开口。
“像丢了魂。”
那安静的模样压根不像齐晟。
反倒像那个让他变成这幅模样的人。
就连左轻越都有一瞬花了眼,错将黑衣看成了青衣。
“不哭不闹的,倒更叫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