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犹如平静的水面荡漾起波纹。
原本清晰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逐渐遥远。
齐晟手指轻轻动了动,旋即睁开眼睛。
“师父......师父!”
“师父!”
齐晟朝身旁望去,看见两个眼泪汪汪的徒儿。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抬手抚摸两人的脑袋。
“都是能成家的年纪了,怎么还似孩子一般?”
“师父,小心些。”
烟淼立即站了起来,轻轻握住齐晟的手腕。
他随着两人的目光望去,看见自己被纱布缠绕的手,神情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
烟淼与鱼灵越对视一眼,立即朝外跑去。
“我去唤左少主和仇统领,他们方才才走一会儿。”
齐晟没有阻止,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
鱼灵越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师父......”
“无碍,小伤罢了。”
门外很快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仅仅是左轻越与仇雁归,元泰清与萧衡也跟了过来。
齐晟撑起身子,却被左轻越按了回去。
“老实点躺着吧。”
齐晟笑了一声,依言躺了回去,只是目光望向萧衡。
“前辈,失礼了。”
萧衡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屋内寂静,一时间众人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没想到齐晟率先打破了寂静。
“守宫余孽与叛乱的门派可都抓住了?”
“嗯,不用担心,守宫死后这帮人便成了一盘散沙,很快便被我们拿下,如今暂时关在清诀堂的牢狱中。”
“好。”齐晟点点头。
他想了想,断断续续又问了些后续之事,屋内唯有元泰清与齐晟的对话声。
其余人皆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脸色。
知晓叛乱已经平息。
“那便好。”他看向元泰清,“如今江湖之事,便有劳元掌门看顾了,先让诸位都缓缓神,这江湖的规矩,后续还是要重新再定了。”
“齐宗主放心,你近来还是好好修养,保重身体。”
齐晟点点头:“多谢诸位出手相助。”
齐晟眼中闪过一缕疲惫,看向几人。
“我有些乏了,失礼。”他说着看向鱼灵越,“小鱼,去为萧前辈准备......”
“不必了,我与徒儿多年未见,也借此叙叙旧。”
齐晟反应过来,轻轻扶额:“是我糊涂了,前辈莫怪。”
“后生。”萧衡顿了顿,终究还是低声询问,“除此之外,可有其他事想问?”
齐晟摇头:“既然一切顺利,我也安心了。”
元泰清欲言又止,却被师父轻轻拍了拍,他最终还是朝他一行礼。
“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目送他们离去,齐晟的视线落在左轻越与仇雁归身上。
“轻越,仇统领......”
可他话尚未说完,左轻越便转过身朝外走,声音有些憋闷。
“我们住下了。”
仇雁归回头看了一眼,连忙朝齐晟道。
“齐宗主伤势未愈,少主心中担忧,我们便打算叨扰一段时日。”
“有劳挂心,轻越和仇统领应当也累了。”
齐晟闻言朝鱼灵越道:“小鱼,你去准备准备。”
鱼灵越:“是,师父。”
等到众人离去,门被轻轻阖上。
齐晟缓缓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望向自己缠满纱布的手。
他试着攥了攥拳,不一会儿,纱布洇出了血迹。
怀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冥七慢慢爬了出来,用钳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似乎想让他松开手。
齐晟一怔,缓缓松开手。
齐晟活动了一下手指,没有去管崩裂的伤口,他将冥七搁置在枕头侧方,用指尖点了点它的脑袋,便朝屋中的暗道走去。
各大宗门内大多都有这样一个暗道,剑宗自然也不例外。
暗道里有数道通口,齐晟选择了离花云间最近的那条。
暗道的尽头,刺目的白光照进阴暗的入口,齐晟心里一抽,僵在原地。
他没有去细想自己为何这样,也不愿去想。
于是齐晟攥紧了拳头,血迹缓缓滴落在地上。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
这才觉得自己可以呼吸。
未曾注意到四周的景物变换,分明身体在动,眼睛在看,却像是失去了五感。
直到看见花云间里的槐木时,齐晟才停下脚步。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渡过那条河,也不记得自己途中经历了什么。
只是在此刻,他回过神来,觉得记忆里有一片空白。
齐晟顿了顿,继续朝前走。
越是靠近小院,眼前就越是模糊。
四周有一道自己仔细去看就会消失的影子,所以他不敢侧目。
一直到院门前,他的脚步无意识变得急切,齐晟伸手推开门。
一道青色的身影就静静坐在屋中,见他来了,便淡淡抬眼。
齐晟终于笑了,可一眨眼,眼前从模糊变得清晰。
两个屋子的房门紧闭,角落生出了蛛网,他种下的花草变了模样,将他清理出来的小道遮挡,也将他们的痕迹埋葬。
似乎有什么从脸颊上流下,齐晟抬手一抹,手中潮湿。
他一愣,竟不知何时泪湿了眼眶。
齐晟朝屋中走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一切都如他们离开时那般。
他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门。
里面放着一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偶,身侧是主人为其亲手做的小床,被褥......齐晟蹲下身,想将它们取出来,伸出手才想起自己手上的血迹会将他们弄脏,于是扯下衣摆草草包裹一下,将它们放在一个箱子中。
人偶的发丝轻轻拂过齐晟的手指,就像是马车上,对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一样。
他那时总觉得,日子还长。
长到可以等到彼此敞开心扉,长到能等到江湖安稳。
但离别总是突如其来。
这一路,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脸色。
所有人都不曾多言。
可齐晟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沉默告诉他真相。
“我总是慢一步才相信你。”
齐晟隔着衣服布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人偶的发丝。
“但这次......”
——你只先走了一步,就让我再也赶不上了。
他怎会不知那雷劫之下的光景。
又怎会不知众人欲言又止的含义。
可他......赤陵剑抵在脖子中央,齐晟跪在地上,闭上眼睛。
前人总说,人生如梦。
当这场梦里没有你的痕迹时,我想去下一场梦里寻你。
剑宗有烟淼小鱼,江湖之中有元掌门坐镇,轻越雁归会照顾父亲。
所以我可以安心去陪你。
剑尖抵住咽喉,赤陵剑如有所感,发出抗拒的嗡鸣,但齐晟没有理会,抬手用力一刺。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袭,他睁开眼,看见自己手腕处冒出一缕细红的傀丝,死死缠住剑身朝后拉去。
“当啷——”
赤陵剑落在地上,齐晟怔怔的望着那一缕傀丝缩回手腕的经脉之中。
轻浅的咒文一闪而过,他脑中再度想起那道咒音。
“愿无煞之地,还君安稳。”
那声音无比清晰,像是存在于自己的识海,又像是紧紧凑在耳边的呢喃。
齐晟猛地起身,他疯了一般冲进屋中,不死心地查看每一个角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他冲出院子跑了出去。
齐晟跑遍了整个花云间,眼睛不停地寻找那一抹身影。
湖畔,后山,伙房......好像哪里都是他的痕迹,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里。
他一步步朝自己丢下的赤陵剑走去,脱力一般跪倒在地。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脸朝向的地方逐渐洇出一小块湿痕。
“池州渡......”
齐晟轻声唤道。
“池州渡。”
“池州渡......”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轻声到发疯一般的嘶吼。
齐晟仿佛回到了与池州渡在屋中对峙的那一天。
池州渡不解地问他。
“齐晟,你想要什么?”
“若我想要江湖安稳呢?”
——我想看清这座高山,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若我想走呢?”
——面对什么都不懂的你,又该从何解释,从何问起?
那些东西,我如今都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你。
“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杀我何异?”
——若你最终与我立场不同,又会是何情境?
我的归处追究不是这里,江湖内外,亦有我牵挂的痕迹。
齐晟手上的绷带早已被血染红,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哽咽出声。
“可我......”
可我忘了,我说的话你都会记在心里。
我忘了告诉你那些气话之后的含义。
你我的立场一样坚定,但都太用力地奔向对方,等到可以拥抱的时候,反倒擦肩而过了。
你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
唯独此刻,我才明白。
——这一切都不如你。
花云间下了一场大雨。
雨渐渐停了的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喃喃自语。
“池州渡,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