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风停树止。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阴影之下,齐晟慢吞吞将腿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开口。
“......回来了?”
“嗯。”池州渡颔首,用指尖将齐晟轻轻往里推了推,抬手利落地阖上窗户。
齐晟踉跄了一下,不慎从窗沿坠落,布料之躯激起一小片尘埃。
“......”
他心里暗骂,略显狼狈地爬了起来。
身后,门被人推开,青色衣摆拂过门槛。
池州渡迈步朝齐晟走来,弯腰将他拾起后,放到了床榻之上。
预想中的兴师问罪并未到来。
“危险。”池州渡冷不丁开口,似是说教,“不要乱跑。”
再怎么看,如今这方圆几里最危险的……恐怕就在眼前了。
齐晟心中微叹。
“屋里闷得慌,我觉得乏味,这才打算出去透透气。”他成心忽悠道,“即便我想跑,以这副模样侥幸逃脱……恐怕也无济于事。”
“嗯。”池州渡并不擅长拐弯抹角,抬手在虚空中轻扯一下,“你一举一动,我有所感知。”
“唔……”
齐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生生拉扯着他的三魂六魄,布偶身形不稳地摇晃两下,紧接着被一只手轻轻扶住。
齐晟扶着他的手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更沉。
完完全全是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般看来,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兀自沉思着。忽然。
被他倚着的那双手动了动。
在齐晟尚未回神之际,池州渡神情毫无波澜,自然地将布偶的手脚打成死结,而后放进被褥。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齐晟明显怔了片刻,一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朝着门口的方向而去,他才匆忙开口。
“你......池州渡!”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池州渡去而复返。
“何事?”
眼前的被褥被揭开。
有人垂首望着他,墨发恰好垂下一缕落在布偶脸上。
一股清雅的气息迎面而来。
仿佛带着丝缕寒霜,又有微风拂过寒梅香。
齐晟这样仰躺着朝上望去。
池州渡青丝微乱。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这颗挑剔的心初次萌动,显然没办法在短短数日内释怀。
齐晟慢半拍地侧过头,略显不自在道:“我不乱跑便是,你先放开我。”
池州渡没开口,但齐晟看清了他眼底的怀疑。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拧成麻花的手臂,伸出三根长短粗细不一的手指对天发誓。
“我发誓。”不跑便不跑。
待在自己身体旁边,恰好可以琢磨琢磨是否有别的法子可以回去。
见池州渡还是没有动作,齐晟左右翻滚着布偶身子,反正这幅模样早就没什么颜面可言。他喊道。
“疼死了,快放开我——”
“......你并不疼。”
池州渡站在一边,语气寡淡地戳穿他。
“那我难受,你放开我。”
“......”
来回翻滚了一会儿后,对方还是不为所动。
齐晟也有些乏了,干脆郁闷地翻身背对着他,脑袋抵着原身温热的身躯。
那小小的背影有着几分哀伤与可怜。
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曾在心中戏称玄九为小祖宗,那会儿光是想想便甜滋滋的。
谁料竟然招惹了个真祖宗,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幕后之人的身份、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这些他都不得而知,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幕后之人与傀师绝对有些恩怨。
阳一的告诫历历在目,无论他最终是否要插手此事。
眼下与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于他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
想起阳一,齐晟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
依稀记得府中老人曾说过。
已故之人能知晓他人记挂,这样一来,便难以安心入轮回。
于是渐渐的,他便学会将悲痛埋于心底,唯恐自己的思念也会扰了他们安宁。
所以平日里从不敢多想。
年幼时失去母亲,年少失去师父,如今又失去阳一。
“我还有个妹妹。”
阳一无奈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
齐晟无意识攥紧了拳头。
与傀师对立的那股势力......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他的手脚解开。
在池州渡眼中,那浅金的灵愈发黯淡,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滋味,虽有些陌生,但他并不喜欢。
于是便遵从本心地伸出手。
他将齐晟揣进怀中,看了一眼熟睡的冥七,随手捞起放在不朽春桃之上。
齐晟懵了片刻,他背靠着对方的胸怀,能清晰的感知到池州渡的心跳。
一下接着一下,平稳有力。
“傀师”、“三百年前”,这些于他而言虚无缥缈,仿佛隔着数道薄纱的字眼在此刻化作一声声鲜活的心跳......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遥远了齐晟的不安莫名淡去了不少。
分明生得一副无心的模样,却也是触之温烫的血肉之躯。
池州渡的脚步不停,安置好一魂一蝎后,便朝外走去,齐晟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慢吞吞伸出手扒住对方的衣襟,探出脑袋。
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池州度低声道:“不要乱动。”
这正大光明观察四周环境的时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齐晟必然不愿错过,被按回去后他迅速探出脑袋,一双布手死死扒住池州渡的衣襟,小声道:“我透透气。”
池州渡抿唇,正欲开口,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院中。
“哎呀......”一道苍老的嗓音响起,含着笑意道,“小公子这模样生得真俊呐。”
听见人声,齐晟立即僵住动作。
若是不巧被人发现了他可谓是百口莫辩,任谁来看这布偶会动都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阿母很中意公子呢。”另一道温婉的嗓音响起,“从昨日起便说了许多遍。”
宽敞的院中坐着两人,头发花白的老妪身侧坐着一位约莫桃李年华的女人,她头发挽起,木簪虽说瞧着朴素,但纹路精细,像是被人用心雕琢过。
池州渡朝她们微微颔首,便安静地走到老妪身边坐下。
“方才回去做什么了?”老妪笑吟吟地问,目光在齐晟身上停留片刻,一愣:“哟,这是......”
齐晟心中一阵紧张,一动也不敢动。
这从未有过的境遇让人打心底的不安。
池州渡没开口,只是抬手将齐晟往怀中藏了藏,齐晟也没犟,顺势往里缩了缩,但还是倔强留出一双眼睛。
身侧有人忽然漏了声笑,齐晟眼珠子跟了过去,发现是那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正掩面试图蒙混过关。
“咳......阿秋。”老妪装模做样地轻咳一声,嗔怪道,“还笑话上别人了,你初次捏的那泥人啊,我都......”
“阿母!”阿秋立即喊道。
老妪笑呵呵的摆手:“好好好,不提便是。”
齐晟:“……”
有了泥人的前车之鉴。
这布偶究竟有多丑,他已经不大想知道了。
池州渡神色淡淡,朝阿秋身侧看了一眼。
“阿成去镇上了,待会儿便回来。”老妪看出他的意思,“昨日那把锉刀不趁手,他去给你寻个新的。”
池州渡点头,起身从一旁的箩筐中取出一块初具雏形的木头。
三人坐在一起,倒也并不突兀。
老妪手中编着草鞋,阿秋摆弄着泥人,池州渡目光专注地挫着手中的木头,时不时伸出手比划两下。
这动作放在他身上有些怪。
像是不染一尘的仙人在雪山之巅捧着……热乎的红薯。
“这端午将至,阿成去湖边摘了些粽叶,我让他去镇上时买些糯米回来,也就这些天了,咱们不赶那趟儿,就自家做些尝尝。”
“我瞧是阿母嘴馋了,年年临近端午便记上了。”
“你这丫头......”
耳边传来老妪与阿秋的说笑。
齐晟一双眼睛静静观望着,显出几分凝重。
似乎有些过于安逸了。
安逸到他当真一点也摸不准池州渡的心思。
那封奇怪的信既然能送入花云间,那么这幕后之人也必然知晓了池州渡的行踪。
他离开后并未听闻什么风声,想必这二人也未曾正面交锋。
至于自己为何突然离开......他已然将幕后之人留给他的木珠放在枕下,这其中有何玄妙,对方应当也不会不知。
信中之事,齐晟自然并不相信。
虽说心中短暂的纠结过,但令他难过的并非信中不知真假的传闻,而是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一厢情愿,他虽说嘴上埋怨,但也知晓此事其实怪不得池州渡。
所以齐晟并未打算纠缠,以他对“玄九”的了解,对方绝非信中所提及的那般,秉承着做人留一线的规矩,齐晟故意将木珠留下。
算是提醒,自然也是试探。
但如今的发展显然已经出乎他的意料。
说起来还算是百年之争。
池州渡不去养精蓄锐与这幕后之人一决高下,反而将他掳来这山水田园。
......究竟是想做什么?
齐晟见池州渡专注于木雕,暂时无人注意到他,布偶的眼珠慢慢动了起来。
这户人家应当日子应当还算宽裕,院子很大,虽说略显陈旧,但十分干净,院墙很高,瞧不见外头是何模样,唯有一颗樱桃树倚着院墙,枝叶延伸进来。
似乎是在村庄之中。
齐晟下意识想叹息,反应过来后立即打住。
忽然,余光中闪过什么,他目光立即跟了过去。
一只守宫攀上院墙,懒懒地停顿一下,这才继续爬行。
......守宫?
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陡然涌上心头。
那木珠之上有一个细小的图纹,那时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个纹路。这
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娘,阿秋,我回来了......”
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喧闹。
人声伴随着一阵兴奋的犬吠。
齐下意识抬眼望去。
目光与一双黑亮的眼睛对上后,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下一刻。
那四肢短小的奶犬嗷呜一声,像是瞄上了什么猎物,倏地朝齐晟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