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声响起时,沈孟枝正跪坐在神龛供台前,手里捻着新点的三柱香。
——笃笃笃。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后睁开眼来,露出一双沉静的淡色眸子。挽袖将香仔细插了牌位前的香炉里,沈孟枝缓缓起身,踏着窗外交叠的猎猎风雨声走到门前,站定。
他左手抵着木门,低声问:“这么晚了,何人敲门?”
外面良久没有动静,过半晌,他耐心将要告罄之时,一个喑哑低沉的声音自门缝处传了进来。
“……孟枝。”
这一句又轻又冷,滚在喉咙底,显得含糊不清,几乎湮灭于呼啸风声中。
但沈孟枝听见了。他瞳孔一缩,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门外静了片刻,随后,又是叩门两声。
“此前我答应过你,此生不会再来找你。”那人道,“可这一件事,我必须亲口对你说。或者,你不想听,就收下这封信。”
随着他话音响起,自门缝中露出一截黄色信笺来。
沈孟枝没接,而是低声道:“你找错人了。世间早没有沈孟枝了。”
他顿了顿,面上平静至极,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你若要给他送信,从这向北走上百里,到燕陵故土雁渡河畔,在最里面的那个坟包前把信烧了,他兴许会收到。”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门外人不由沉默片刻,但还是坚持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再牵扯你进来。只是唯独这件事,没有你不行。”
他的声音被风分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亦近亦远。
“如今大秦国君病势严重,群臣恐朝堂之上再无人作主,便推举出一人摄政。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似是料到沈孟枝不会回答,他轻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曾经的旧秦世子,你我的同窗,楚晋。”
语音未落,天际一道惊雷炸响。窗外黑云滚滚,似以雷声为号令,顷刻间暴雨如瀑。
闪电劈开雷云,青白光芒照入这狭窄内室,将沈孟枝的面色映得苍白。
隔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楚……晋?”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个名字,他还是会想起八年前的大雨。
明明那一日,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在了自己眼前。
明明他曾跪在满地血水间,为了一座衣冠冢,挖得指甲尽断、满手鲜血。
……难道都是一场梦吗?
神思恍惚间,他听见门外人叹了一口气。
“楚晋没死。他骗了我们。孟枝,大秦的天要变了。”
*
大秦五年,延帝染恶疾。
秦延帝楚观颂自五月前便病重卧床,丞相又紧随其后称病隐居,留下一群群龙无首的臣子,堪堪维系了几日安宁,眼看就要到了极限。此时官衔最高、资历最老的御史大夫李晟便成了主持大局的不二人选,位同副相。
只可惜他刚干了几日丞相的活,还没捂热位子,那本该遇刺而死的楚晋便杀了回来,在太尉和一干武将的拥护下,一跃成了当朝的摄政王。
此举之后,不仅朝堂大震,乡野之间也议论纷纷。但是还没完,楚晋摄政后,甫一上任,就以雷霆手段惩治百官,重肃朝纲。一时之间,风头大盛。
杜昶夫是新上任的奉常,是个掌宗庙礼仪的闲官。上一任奉常几日前刚被这位雷厉风行的摄政王给扔进了大狱,他便被提拔了起来,平生第一遭进了这金銮殿。
放在平日,这的确是值得大摆筵席的美事,只是如今,上赶着也没人来,生怕触了这霉头,一不小心也落得个牢狱之灾。
杜昶夫缩在一众朝臣之间,听着朝堂上的争论之声,心中叫苦不迭。
他悄悄抬眼望了眼殿中央的位置。那里正跪着一个人。
御史大夫李晟居于文臣首位,听完言官的进言后,冷嗤一声:“不过是些小事,依老夫之见,曾大人自请罚俸一年便是。”
此言一出,跪坐堂中的曾议面色稍霁,忙道:“下官明白。”
“御史大人,此举不妥。”言官立刻反驳,“郎中令曾议的罪状不止于此。除下官此前所列数条,还有私自变换城防的举措……”
见状,曾议立刻解释道:“城内有几处守卫薄弱,下官的确意欲调些人去顶上,只是事出从急,还未来得及禀报。”
“胡说!你分明是故意不报!”那言官瞪起眼睛,怒斥道,“按大秦律法,城防更替必先上奏,得令后才可施行!”
被他逼问,曾议却直起身,逼视了回去:“诸位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城北打听一遭,便可知该处贼寇肆虐,猖狂至极!事出从权,若要等朝令下来,恐怕早就酿成大祸!”
言官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真是罔顾律法、颠倒黑白!”
但这番话下来,群众中为曾议求情的声音渐渐也多了起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曾大人这样做也不无道理……”
“的确如此,下官认为,可以从轻处置。”
杜昶夫听着身边的窃窃私语,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没开口。
果然,下一秒,就听得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曾大人,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曾议神色一僵,连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大臣也安静了下来。
杜昶夫向前瞥了一眼,只见群臣之首,一身黑色朝服的摄政王,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曾议的脸上冒出冷汗,却嘴硬道:“下官不明白摄政王在说什么。”
“不明白?正好,我也想不通。”楚晋笑了下,“一介掌管警卫的郎中令,换防不从宫里抽取侍卫,怎么倒把梁王的兵给请来了?”
这一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将众人惊了个彻底。大秦有关兵力的调取规律极严,亲王手下的兵绝不可换入京城兵防,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逼宫事变。曾议此前避重就轻,意图就是要把这件事瞒下去。
他原地怔了片刻,脱口道:“不可能!”
自己明明已经将那支兵的身份掩盖得极好,怎么会被发现?
曾议脑中一团乱麻,神智恍惚地一抬眼,正对上楚晋居高临下的视线,瞬间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心凉了下去。
他一开始就发现了……
有人提问道:“那摄政王以为,该如何处置曾议?”
私自换防不是小事,何况换的还是梁王的兵,埋的什么心思,实在不敢细思。
一直站在旁边,目睹了形势变化的李晟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开口道:“曾大人此举,的确违了大秦律法,但定罪之前,还需问过梁王……”
他还没说完,楚晋便已然开口,声音含了点笑:“杀了吧。”
“……”
虽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众人心里还是齐齐一跳。
李晟神色变幻了一阵,咬牙切齿道:“摄政王!此事还不好定夺。”
楚晋微微侧过脸,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道:“危及国本,有什么可商榷的?”
李晟触及他冷漠的眼神,忽而一怔,思绪一瞬间被扯回了几月前。
也是在金銮殿,也是这个人,不同的只是他的身份。
那时他还只是世人眼中死去多时的世子,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过来,踩着夕阳如血,在万人拥护下一步步踏上金銮殿,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这太古怪了……
楚晋当年的死,丞相和他都有目共睹,也彼此心照不宣。可他为什么会活过来?
李晟拧起眉毛,暗暗压下心中疑虑,只是又多了几分忌惮。
若不早日除之,恐怕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他看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曾议,开始思量起今后的对策。
等到侍卫将人拖下去,众人已是大气也不敢喘。倒是那之前进谏的言官,小心翼翼道:“曾议一死,郎中令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楚晋略一思索:“空着吧,让属官先顶上,等到有合适的人选再说。”
“那梁王那边……”
不消说,众人也心知肚明,此事恐怕与梁王脱不了干系。但他手握重兵,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奈何。
楚晋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挑了挑眉:“我可没说这件事与他有关系。”
但没说不等于没有,如今摄政王对于梁王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自然不好在这件事上与他撕破脸。
“梁王忙于戍边,这种事情,就不用麻烦他了。”楚晋淡淡道,“曾议私换城防,以死伏罪,以儆效尤。”
顿了顿,他看向李晟,问:“御史大人以为如何?”
李晟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深吸一口气:“如此安排,也好。”
众人默不作声,只听得二人一言一句定了一人生死,不由得暗叹局势变换之快。
杜昶夫站在下面,手心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当今朝堂之上势力纷杂,楚晋收拢太尉,手上掌握一半兵权;御史大夫李晟似与丞相一派,笼络文官,与楚晋分庭抗礼。这样的事,恐怕日后只多不少。
他也是时候该给自己找个后路了。
作者有话说:
我是大秦摄政王,我的老婆忽然说他是我的仇敌,卷了我的全部家当跑路了,我苦心经营数年,只为把他抓回来让他生(囚)不(禁)如(捆)死(绑)。三连一下,v我海星,聆听我的复仇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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