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城。
城东云伲布庄人满为患,机杼声吱吱呀呀,掩住了地下数尺深处精铁打磨的声音。
大秦律法严禁私造武器,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一条,上面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就把人散在了十几座城分工赶制,刀剑弓羽这些东西,都得一批批地造出来。
暗桩大多都埋在了朝廷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只剩下三个,留在封灵城里,藏得最隐蔽,也最危险。
麻烦很快就找来了。
禁卫军将店面团团围住的一瞬,钟瑾便与掌柜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往地下报信去了,后者则迎了上去,赔笑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来的人是禁卫中的小统领,带的人不多,瞥了他一眼,敷衍道:“搜。”
身后的人推开掌柜,闯了进去。
“近几日城中查出有人名为经营,实则私造武器,人赃俱获,今日午时处斩。”头领不紧不慢道,“奉摄政王的命令,搜查每一家可疑的铺面,如有同党,律法处置!”
他甩开想要阻拦他的掌柜,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掌柜年事已高,自然经不住他这一推,重重跌在了地上,惨叫一声就爬不起来了。匆匆赶回来的钟瑾正撞见这一幕,冲上来扶起了他,一时热血上头,怒气冲冲道:“你们有何证据?!”
铺面内的布料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宾客早就被这场景吓得如鸟兽散。头领抓起桌上的账本,随意翻看了几眼,然后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证据?”
他眯起眼睛,冷笑起来:“你们是想违抗摄政王的命令吗?”
钟瑾眼睁睁看着他们借着搜查的名义把店里抢砸一空,却没有往深处搜寻,便知道布庄底下的事情并未暴露。这伙人不知是为何盯上了他们,乱打乱砸一顿也就过去了。
他正要松一口气,去听对方语气一转,怀疑道:“我方才怎么没见你?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钟瑾一惊:“我……”
他话还没出口,颈侧蓦地一凉,一把刀横在脖子上,只差毫厘就能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头领笑道:“好啊,竟真教我抓到了。说!不然我现在就砍了你!”
钟瑾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血肉横飞的场景。他胸口急剧地起伏,开口道:“我方才……”
身后忽然传来嗒嗒两声,似乎有人轻叩木质桌面。
“我要的布匹拿来了么?”一道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轻柔和缓,还微微带了点讶异,“……这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钟瑾狂跳不已的心就静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有些回不过来神,鬼使神差地扭头去看说话的那个人。
对方也正垂着眸向他看来。
他站在往二楼的台阶上,葱白的手指搭在木质扶栏,露出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红。
像芍药,一枝着雨消残、薄艳温凉的病芍药。
那目光只是浮光掠影般在钟瑾脸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转而望向禁卫头领。
“出什么事了?”他问。
头领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这家店里的伙计?”
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能是店里的伙计,但其余的客人早就有眼力见地逃走了,对方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
钟瑾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对方是什么时候进店的,如果他看到了,印象理应格外深刻才对。
那人已经悠悠走下了台阶,道:“我在这家店定了几匹布,约定今日来取,刚刚这位伙计就是去库房帮我取货的。”
“这其间有什么误会么,”他微微一笑,“大人?”
头领神色不善地看着他:“你说他是帮你去拿货?我凭什么相信你?”
沉甸甸压在脖子边的刀口一松,钟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寒光一闪,刀刃冷冷指向了那位客人。
“万一你与他是同伙呢?”头领冷笑道,“按摄政王的命令,我现在就可以按叛逆之罪杀了你们!”
钟瑾捏了一把汗,他见识过这附近禁卫的蛮横,杀人的事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然而被刀指着的人却只是笑了笑,这笑容不带有任何意味,却让气势汹汹的禁卫头领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虚。
“大人一口一个摄政王,可我记得,按大秦律法,无论有罪之人,或是嫌疑之人,均要交予各地廷尉府处置,不可越级私自处刑。”他轻声道,“大人如此行事,便形同昭告天下,摄政王罔顾律法。这样,是打算坏了摄政王的名声么?”
“……”头领面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被拆穿的恐慌蔓延而来,他又惊又怒,挥起长刀:“你找死!”
然而最终却有所顾忌,刀刃停在对方颈侧,迟迟未能落下。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头领颤动紧缩的瞳孔中映出那道身影,对方平淡地开了口:“如果这把刀落下,事情闹大,摄政王就会知道大人做的这些事——你也不想走到那个地步吧?”
他的笑意依旧平和,头领几乎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收回刀,怒声道:“走!”
一群人鱼贯而出,店里重新静了下来。
钟瑾扶着掌柜站了起来,半只脚进棺材的人沉沉叹了口气,颤声道:“幸亏有您在……不然这次,布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唉!”
那位客人温声道:“没关系。”
掌柜喘了会儿气,道:“齐公子在里面等您有一会儿了,我让阿瑾带您过去。”
钟瑾听得云里雾里,此刻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并非什么“客人”,而是自己人。他没由来地高兴了一阵,刚想跟对方搭话,却听那人说:“不用了。”
那道让人莫名心跳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脸上,钟瑾变得有点紧张,下一秒,听见对方开口道:“阿瑾,麻烦你到摄政王府,找一个叫徐允的人,把今日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摄政王府?”钟瑾不解,“今天的事不就是摄政王下的命令吗?”
几番下来,他对禁卫头领口中这位多次出现的人已经产生了不满:“这样纵容手下的人,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掌柜咳了一声,钟瑾立刻回神,自觉闭了嘴,发现那人正看着他,神色有些无奈。
“你去吧,”他说,“他们会解决的。”
钟瑾心里的抵触被他这么一说又好了些,点点头,看见对方转过身,往地下的暗室去了。
他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忍不住心痒,悄声问:“李叔,他是……?”
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是曾经的雁朝将军。”
钟瑾一个激灵:“雁……雁朝?”
“很意外是吗?”掌柜叹了口气,“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会做出当年那种事的人。”
他是燕陵御史齐玦手下的老人了,知道沈家和齐家的关系,也知道传闻并非都是真的。
“不要盲目,用心甄别。”掌柜拍了拍钟瑾的肩。
肩头的力道未散,钟瑾呆在原地,若有所思。
*
“路上还顺利吧?”
暗室拥挤,又掺杂着乒乒乓乓锻造兵器的声音,齐钰没有在下面多做停留,带着人上了顶楼:“从毗陵城过来要好多天,你的身体才恢复过来,我担心你吃不消。”
沈孟枝道:“早就好了,不用担心。”
“也是,都大半年过去了。”齐钰回过头,看着他,“那日你假死后,听说楚晋不管不顾地找遍了医馆救你,甚至想要截下使臣护送医圣返京的队伍。幸好被人拦了下来,不然怕是要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沈孟枝眸底起了一丝波澜,却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踩过台阶。
齐钰猜不透他的心思,却知道他回封灵的这一趟心里绝对不会平静。数月前对方假死后,大秦翻涌不息的势力纷争蓦地停息了几日,所有关于摄政王的消息都静寂了下去,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一样。
有谁知道呢?楚晋守着他,平静又悄无声息地度过了最难熬的七天。
七日后下葬,他离开的时候,沈孟枝也刚刚从长眠中醒来。
假死的损耗太大,他不得不在齐钰的安排下,躲到位置偏远的小城休养了大半年。
半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足够让很多事都变得陌生。
齐钰将这些日子他不知道的传闻都说给他听:“楚晋回京后,先是不动声色地拔除了与唐墨白结交的势力,又顺着这一条线,挖出了石城、云罗、扶泉这几个百姓失踪之事频发却隐瞒不报的城池,将郡守郡丞都换了一遍。”
“那些人与唐墨白一样,效忠的是魏钧澜。”沈孟枝道。
“那这位魏相恐怕要坐不住了。”齐钰若有所思,“他隐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在布棋,如今棋局快要完成,却被楚晋给毁了。不过他也真是不留情面,是因为知道你的事情和魏钧澜有关了么?”
沈孟枝道:“我留了一条线。”
线引是听夏。他假死后,听夏势必会将那日他的异常坦白出来,无论是他说的那些话,还是那枚无意中掉出来的昆山石,都足以让楚晋察觉到魏钧澜的危险。
“总算没有辜负你费的这番周折。”齐钰感慨,“但是沈兄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要一个人对付吗?”
“兄长不会轻易受制于魏钧澜,”提到沈云言,沈孟枝还是蹙了下眉,“我会查清楚这背后的事情。”
他这么说就是打算自己应付了,齐钰知道说不过对方,不放心地嘱咐道:“有什么麻烦一定告诉我。”
“如今萧琢终于起兵,为了能快速收拢人心,当先便占据了燕陵故地数座城池,下一步就是积蓄实力。”齐钰道,“而因为御史大夫被刺一事,梁王没了李晟这一助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发兵去攻打萧琢了。”
沈孟枝低声道:“……鹬蚌相争。”
“是啊,鹬蚌相争。”齐钰眼底光芒闪烁,“楚晋那时故意设计,引萧琢去杀李晟,想必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面吧,不费吹灰之力,折损了梁王的人手,又解决了萧琢这个麻烦。”
“只不过他没算到我们。”
齐钰似乎心情不错,冲他眨了眨眼:“……他没算到,燕陵不是只有萧琢一股势力。”
沈孟枝微微蹙眉。他从前以为齐钰只是单纯地想要报复,可自从对方吐露出一点疯狂的念头后,他便意识到齐钰其实还瞒了他很多事。
“公子覃,”沈孟枝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这位传闻中已经早早夭折了的王室之子,在若干年后竟然又重现于世,曾经发生了什么,估计又是一番讲不得的秘辛。
齐钰脚步微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他说:“我正是要带你去见他。”
“并不是我找到了公子覃,是有人带他找上了我。”
沈孟枝神色一动:“谁?”
“他们是先王留下来的心腹,一直以来反对萧琢,拥立公子覃。”齐钰道,“其中有一个人你应该知道,周羲和。”
沈孟枝一愣:“难怪那幅画……”
“但是他已经疯了,没有人能找到他。”齐钰叹了口气,“剩下的人对你仍抱有敌意,我打算先不让你去见他们。”
“他们要拥护公子覃为王?”沈孟枝声音一顿,斟酌着道,“齐钰,你确定他们值得相信么?这不是小事,一旦与大秦开战,战乱的后果是你无法预料的。”
齐钰扭过头,一字字道:“可是你看现在的大秦,皇帝病重、摄政王和梁王纷争不断,还有萧琢从中作梗,我们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现在遗诏已经到手,就可以号令龙血骑,这样我们也未尝不能取胜。”他紧紧盯着沈孟枝的眼睛,“……你不想回燕陵吗?”
……回家。
想啊,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沈孟枝低声道:“齐钰。”
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齐钰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道:“不说这些事了。我带你去见一见公子覃,他想见你很久了。”
“公子覃……”沈孟枝问,“是一个怎样的人?”
齐钰在他前面走着,脚步声平稳地传来。在这声音中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未等沈孟枝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齐钰已经伸手,拉开了身前的屏风。
藏在屏风后的人影现了出来。
似乎没想到齐钰来得这么快,他正斟茶的手停顿了下,抬起脸,看见沈孟枝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师兄。”萧覃开口,“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通知楚楚,你老婆活了()
有奖竞猜萧覃是谁,答对了就奖励摄政王早点出场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