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钰一眼看见了他,叫道:“江枕!”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他还没说完,沈孟枝已然寒声打断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楚晋轻哂,好整以暇道:“我方才看了这三百诫规,也没说不让带随从,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诫规第三十一条,”沈孟枝道,“不可擅自带外人入院。”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楚晋黑漆漆的眸子凝了他片刻,笑意更浓。
“那就让他入学,如何?我这随从,虽然是平民出身,却也天资过人。褐山书院向来兼容并蓄,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同室而学同席而坐,我想他在书院学习也未尝不可。”他直视沈孟枝双眼,无一丝退让之色,“师兄也是这么走下来的人,不知可行与否?”
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入学的人就在眼前,楚晋话中的促狭之意再明显不过。
沈孟枝不由微蜷手指,面上却不为所动:“……我无权决定。”
“世子如果觉得我的答案不合心意,”他淡声道,“还是问一下先生吧。”
说罢,沈孟枝颔首,仍是未失礼数,随即拂袖离去,再没看他一眼。
楚晋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面上轻佻之色尽褪,神色便显得冷而沉。他驻足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回了轩室。
轩室内已经掌灯,窗上人影晃动,楚晋瞥了一眼,推门而入。贴身随从徐瞻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见他回来,自觉放下手中东西:“世子。”
楚晋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倒了一杯茶。
“殿下,”徐瞻走过来,“你见过方老先生了吗?”
楚晋盯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绿叶:“没有,倒是见了他的亲传弟子。”
徐瞻忙问:“他怎么样?”
“古板正经,油盐不进,”楚晋想起沈孟枝拒人三分的样子,随口道,“是个棘手的家伙。”
“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耗,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
徐瞻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来信说,早日与湘京城内的人手对接,另外,要小心燕陵君主派来的眼线。”
“哦,”楚晋神色不变,“书院的人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身份家世,背后势力,俱在册上。”
徐瞻递上一本名册,楚晋接过,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书院学生的名字、家族等等信息。
徐瞻站在旁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晋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大手笔。”
徐瞻愣住,一时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楚晋翻到一页,目光一停。前些页都记载得满满,以致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仅有寥寥几语。
——江枕,燕陵渔崖人。父江启,渔崖城郎中。兄江涣,渔崖城侍卫司任职。
当真是一介布衣。
徐瞻见他不语,小声猜测道:“殿下觉得,此人会是眼线么?”
楚晋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初见沈孟枝的回忆里。只消一想,那人的神态样貌、皎皎风姿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蹙眉,半晌才听清徐瞻的问题,敷衍道:“说不准。”
“千人千面,你看得清么?”楚晋冷笑,“谁又能保证,这眼线只有一个?”
说罢,他眉目间染上浓浓的烦躁,声如寒冰:“萧琢要蒙我耳目,这褐山书院,就是他监禁我的囚笼。只是他打错了主意,以为这小小书院就可以困住我。”
徐瞻谨慎道:“殿下,你准备……”
楚晋垂眸,看向手中那写满三百诫规的手册。
他倏然一笑,躁郁之色顷刻间杳然无存,自言自语道:“萧琢的美意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若是……这书院不留我呢?”
*
第二日课毕,沈孟枝端坐案前,沉眉敛目,抄写着今日的课业。
一片喧闹声中,齐钰摸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江枕,别写了。楚兄今夜在红袖楼设宴,一起下山去玩啊!”
红袖楼是胥方最大的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日不是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哪怕在褐山脚下也能听见那夜夜笙歌。
沈孟枝笔势未停:“不去。”
“哎你……”齐钰摇头,压低声音,“他是旧秦世子,你好歹给他个面子。”
沈孟枝闻言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求他,二无干系,给他面子做什么?”
“……”
齐钰仍是不死心:“话虽如此……”
“我不喜欢他。”
齐钰一噎,到嘴边的话瞬间忘词了。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话说得决绝,齐钰不好再劝,悻悻道:“好吧,看来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见沈孟枝不语,他转了转眼睛,改做起楚晋的说客:“会不会是误会?你俩就见了一面呢。我了解楚兄,他是风流轻狂了些,你看不惯也正常,不过本质是好的……”
沈孟枝轻放下笔。
“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他轻笑。
齐钰道:“我哪有,这不是怕你俩伤了和气。大家身为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心生嫌隙就不好了。”
沈孟枝一愣,随即失笑:“我开玩笑的,你不必担心。”
却听第三人插嘴道:“开什么玩笑?”
二人一顿,同时侧头望去,便见楚晋斜倚在窗前,眉梢含笑,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们。
齐钰:“……”
沈孟枝:“……”
有一种背着人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负罪感。
楚晋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徘徊几次,最终定格在沈孟枝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上。对方却偏不如他愿,顷刻间笑容消散,变回不近人情的样子。
沈孟枝望着他,语气转而变回了一派平和:“没什么。”
楚晋俨然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问,转而看向齐钰,笑道:“齐兄,今夜红袖楼见,莫要忘了。”
齐钰拍拍胸膛:“放心!我带一坛私藏已久的栀子酿,这可是燕陵名酒,你绝对没喝过!”
“好啊。”楚晋欣然道,“江师兄,一起来么?”
沈孟枝摇头:“我不饮酒。世子尽兴即可。”
齐钰立刻道:“真的,江枕他确实不能喝酒。”
楚晋扫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担心书院生活太过枯燥,还想邀上几位燕陵的美姬献舞,给师兄解解闷呢。”
这话若是对齐钰是格外受用的,但对沈孟枝却适得其反。察觉他话中的轻浮,沈孟枝不觉微微蹙眉:“不必了。”
他说不要,别人却求之不得。一时间围上一群风流子弟来,齐声道:“我们要!”
在这山野之中生活了大半年,整日清心寡欲,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躁动不安,又是富家子弟,哪曾受过这般委屈?
如今有了楚晋带头,仿佛找到了发泄点,至于那三百诫规,早就抛之脑后了。
一片躁动不安中,沈孟枝淡淡提醒:“每月只可下山三次。何人何时下山,出入俱有记载,你们自己数着。”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众人发热的头脑浇得微微清醒了些,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楚晋对上沈孟枝的眼睛,故意唱反调似的,弯唇笑了:“如若超过三次呢?”
沈孟枝凝着他,难得没有冷若冰霜,反而反常地露出一点笑意,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坏。
楚晋看得一晃神,却听他缓声,悠悠道:“按诫规,超过三次……罚刷恭桶一周。”
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楚晋:“……”
众人:“……”
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