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史府百日宴那日后,大人遇刺的消息就被人故意放出来了。梁王曾派人调查,三日无果,便对外宣称摄政王遇刺身死,如今几乎传得朝中人尽皆知。”
山间夜色中,徐允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树影中低声道。
“此后梁王借把持朝政之由,推迟了回塞北的时间,最近又在封灵城内大摆筵席,与朝廷官员交好,不少人见势都趋附于梁王门下,梁王在城内一时炙手可热。”
他将城中的近况说完,便安静等着对面的人开口。
或许是因为没有城中的繁华热闹,山中人总是早早便熄灯,村子蜿蜒在烛照山脚,憩在一片漆黑静谧中。楚晋倚在树干上,目光穿过夜间山上起的薄薄雾气,望着那片黑色中唯一的一抹烛火出神。
看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些人不过是小角色。他最想拉拢的,还是徐瑛。”
楚戎手上紧握一半虎符,而他最忌惮的,则是手握另一半虎符的徐瑛。
“梁王的确邀请过徐太尉几次,不过太尉都借口推辞了。”徐允道,“推了几次,梁王来请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楚晋道:“那就让他继续拖着楚戎,告诉徐太尉,不管怎样,只有两个字——不见。”
徐允点头应下,又道:“大人遇刺后一直杳无音信,听夏他屡次要出去找您,都被人拦下了。前几日您的密信送到府上,他才冷静了些,说想来找您。”
楚晋“嗯”了一声:“让他来吧。你守在暗处,有事情我会找你。”
徐允松了一口气。他这几日被听夏缠得没法,如今得了摄政王准允,险些眼中含泪,心想终于把这小祖宗送走了。
却听对方又说:“还有一件事……”
“如今我既然是死人的身份,你们受到牵绊,此后行事想来会招人耳目。”楚晋语气平静,“之后我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廷尉府的廷尉丞陆青,他的身份清白,不会惹人怀疑。”
徐允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是想让他做我们的一步暗棋?”
楚晋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笑容。
“不。”他漫不经心道,“我要他做一枚明棋。一枚掌控在我手中,成长到能让李晟败退的明棋。”
徐允一震,抬起头来。
“梁王能走到这一步,背后离不开李晟出谋划策。没了他,梁王算不了什么。”楚晋唇角勾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那就让杜昶夫在暗,陆青在明。”
“我打算……给大秦换一个御史大夫。”
徐允眼底染上一丝热色,他低下头去,声音难掩激动:“是!”
失势后遭遇的冷嘲热讽,一时的愤懑不甘,都转为了一口咽不下的气。楚晋垂下眼,拍了拍他的肩,淡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他的语气很淡,并没有太多深刻的情绪,却在徐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猛地抬起眼,一瞬间仿佛触电一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世子……”
这个称呼似乎已经太久没人提过,徐允登时僵住,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不是……”
楚晋只顿了一秒,便轻飘飘收回了手。
他笑了声,悠悠帮徐允改口道:“是摄政王。”
摄政王……对啊,是摄政王。
徐允的心沉下去。
大秦的摄政王,冷血、疯狂、捉摸不透,手上沾满鲜血,习惯笑意漠然地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
可他也是曾经的旧秦世子,会问起他们身上的伤,会买来最好的金创药,然后冷淡又难掩在意地说一句,辛苦了。
自始至终,徐允总会忘记,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摄政王正垂眼望着远处的灯火,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就先这样吧。”楚晋终于直起身,准备离开,“之后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
徐允却犹豫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一件说重要也不重要,但却令人不得不注意的事。
“是最近才传出来的消息,”徐允道,“雁朝将军沈孟枝……还活着。”
*
楚晋悄悄翻过竹篱,推门回到亮着烛火的屋里时,沈孟枝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他这几日都睡得格外多,白日里轻易便犯困,往往上一秒还跟楚晋说着话,下一秒就撑不住眼皮倒了下去。楚晋已经养成了随时随地把人捞起来抱到床上睡的习惯,好在他脸皮厚,面对众人总能扯几个理由应付过去,最后都会蒙混过关。
往日里这个时辰对方早就睡了,今晚却挑着灯等了许久。楚晋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低声叫他:“江枕,醒醒,去床上睡。”
伏在桌面上的脑袋轻微动了动,露出被压弯的头发,楚晋垂眸,手指插进乌黑发丝,轻轻帮他捋顺。
对方眼睫颤了颤,随即慢悠悠睁开,睡意惺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回来这么晚……”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不满。楚晋笑了下,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去跟手下的人交代了一点事情。”
沈孟枝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一点。
“是朝中的事情?”他问,“你现在的处境不好吗?”
楚晋轻飘飘道:“没有不好,只不过我现在是个死人了。”
沈孟枝:“……”
现在他总算没有睡意了,表情复杂地看了一脸轻松的摄政王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理所当然又无所谓地说出这种话来的。
“那你要怎么回封灵?”他忍不住问,“你如果出现,梁王他们一定会针对你。”
“所以我现在不回去。”楚晋从容倒了两杯茶水,给他递来一杯,“他们在明,我在暗,等我搞清楚梁王究竟想做什么,再回去也不迟。更何况,我死了,那些原本对准我的矛头就该落到楚戎身上了,我这位二哥皮糙肉厚,最适合做挡箭牌。”
说完,他还有心情冲沈孟枝笑了笑。
沈孟枝想起楚戎春风得意、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阴的样子,默然片刻,也没忍住笑了。下一秒有指尖轻轻抹过他的唇角,楚晋懒洋洋地收回手,目光却落在他的脖颈上,道:“再等等,很快就给你出气。”
那里的掐痕已经消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沈孟枝愣了愣,须臾,笑意自眼底一晃而过。
“怎么跟我说这么多?”他问,“你以前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烛光摇曳,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曳到了楚晋的手心。
他低下头,手指微微收拢,像攥住了一截光影。
“从前觉得这些事会脏了你的耳朵,所以总是瞒着你。”他看着手里的影子,低笑一声,“现在不同了。你说要跟我一起走。”
沈孟枝“嗯”了一声,自然地将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道:“我陪你。”
他的手指被人攥紧,指缝被填满,手心与手心相贴。
温热自掌心传来,他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楚晋的声音亦远亦近地自对面传来:“……有一个人,你还记得么?”
他半阖着眼皮,下意识地回:“嗯?”
“沈孟枝。”
三个字自他耳畔落下,像一枚突如其来的石子,惊起池中一片水花。
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僵硬,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微缩的瞳孔完整映出了对面的人。
楚晋动了动唇,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能从口型辨认出几个字来。
他问的是——
“你知道他吗?”
作者有话说:
枝:……熟的不能更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