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要在褐山书院寻得一个避暑的好去处,亦是值得众人口口相传的头等大事。不知是谁发现晴雪崖的瀑布是个上好的阴凉处,一时之间,这经年无人问津的校场就热闹起来。
沈孟枝倒不是被热去的,而是顺着酒香找过去的。
这酒香浓郁清冽,他曾在竹室的藏酒窖中闻过一次,应是燕陵的栀子酿。工艺繁杂,极为难得,整个书院上下,也就齐钰藏了几坛,放在屋里宝贵着。
沈孟枝料想是齐钰跑这来偷偷喝酒,原本准备监督他一二,未曾想拐过石壁,走到崖前,却撞上了楚晋的眼睛。
楚晋正倚坐在梨树下,脚边放着一坛栀子酿。天气炎热,他束了个高马尾,长发垂腰,干练至极。沈孟枝原以为他是来乘凉,却见他穿了一身利落劲装,将身量收束得高挑有力,有如霜刃。
平日里散漫气质微敛,竟显出几分逼人的明锐来,抛去身份不谈,活脱脱一个神采飞扬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沈孟枝望着他愣神:“你这是……”
楚晋看见他,先是讶异了一瞬,随即笑了。
“师兄,”他扬声道,“练剑吗?”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从身后扔了一把剑过来。沈孟枝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一步接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剑,面上表情微微有些不可思议,随即缓缓平静下来。
沈孟枝抬头,坦然道:“我不会武。”
楚晋挑眉:“当真?你拿剑我看看。”
沈孟枝看了他一眼,而后试探着提起剑来,模仿着旁人那样起了个剑式,动作略显生涩缓滞,还带了点儿憨态可掬的笨拙。楚晋瞧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孟枝放下剑,微微恼怒地瞪着他,听得他说:“我信了,现在信了。”
“世子觉得好笑就笑吧,”沈孟枝面无表情,“我一介布衣,自然比不得世子剑术无双。”
闻言,楚晋敛了笑意,神色有些意外:“师兄,入学那日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呢?”
“哪句?”
“平民那句。”
见沈孟枝不语,他端正了颜色,认真道:“那日我所说,是一时起意的混账话,并非当真自认高人一等。是我失言,对不起。”
沈孟枝摇头:“我并非在意这等身份。”
楚晋眉梢轻挑,等着他的后文,对方却忽而缄言,不再提起此事,而是转而问起:“世子自幼习剑?”
楚晋颔首:“不错。”
“可否得幸一观?”沈孟枝轻笑,“我许久未曾见这晴雪崖有人练剑了。”
旧秦的世子风流盛名,是个闲散之人,不喜剑术,更比不得他两位兄长的武艺,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只是这份闲散,究竟是藏拙,还是本就如此?沈孟枝拿不准。
不如便趁今日,借剑法之名试探一番。
楚晋望着他,笑容如常,半晌,伸出手来:“师兄,递一下剑。”
*
长剑在握,触手寒凉。
楚晋身姿从容,立于晴雪崖中央,溯风扑衣,摇得一树梨花,纷纷扬扬而下。
风停时,他手腕忽而一动,剑尖斜斜刺入树下泥壤,旋而破土而出。同时,那原本安放于树底的栀子酿被剑身挑动,酒坛飞起,于空中一晃,划出一弧,继而稳稳落入他手中。
他微微低头,唇齿咬住酒坛红封,随即一扬,染了酒液的红布自二人之间安然飘落,将视线隔绝一瞬。
酒香四溢,甘冽馥郁。沈孟枝目光越过一片艳红,见那人一手持剑,一手反握坛沿,仰头时脖颈勾一抹弧线如月,随即清澈酒液入喉,一派恣意风流。
楚晋将酒液咽下,继而倾酒浇于剑身之上,将其上泥土尽数洗去,又现一线锃亮霜刃。
风又起,吹得他发丝微乱,衣袂飘飞。身后飞瀑如白练,水光似碎玉飞溅,沾湿衣襟。这山涧白茫一片水汽中,竟生出一道长虹。随即长剑破空,寒芒一点,劈开白瀑水雾。
一弧苍茫剑气瞬至,将那虹霓斩断,顷刻间,崖上只余半扇残虹。
沈孟枝愣神时,楚晋已旋身回到原地,漫天梨花飞舞,乱琼碎玉落于前,他倏尔一笑,手中剑一勾一挑,剑尖便盛了一枚梨霜香雪,送至沈孟枝眼前。
沈孟枝目光落在那枚梨花上,半晌,又越过长长剑身,凝于那人眉眼上。
“世子剑法,”他由衷道,“果真精妙。”
楚晋一哂,反手收势,负剑而立。
“我只耍得这一点花剑,学的不是上阵杀人的本事,师兄见笑了。”
沈孟枝眸光微微一动。他方才看得真切,楚晋的剑招,看起来格外华丽,实则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招式,美则美矣,却无制敌之能。此外,剑中并无杀气,剑意浮华,确实不是经年习武的样子。
旧秦尚武,世家子弟有不少人跟风学这一套虚有其表的剑法,楚晋既是个爱好风雅的,这般也并不意外。
楚晋将剑一扔,重又插回兰锜里。梨树下覆满残花,白茫一片,他缓缓走过去,找了一处坐下,又招呼一旁的沈孟枝:“师兄,你站在那儿不晒么?这里凉快。”
沈孟枝犹豫一霎,没有推脱,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坐。
晴雪崖不愧是众人公认的避暑胜地,凉风习习,裹挟飞瀑漱石溅来的湿润水汽,吹面不寒,沾衣不湿。
楚晋抱起那坛栀子酿,冲沈孟枝一扬眉:“喝吗?”
他原只是随口一问,压根不觉得沈孟枝这等清心寡欲之人会答应,未成想对方一点头,自然而然地将酒坛接了过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沈孟枝就眼一闭,头一仰,灌了一口酒下去。酒液清香,汇成清冽一股,自半空飞落,溢满口腔。然下一秒他就呛咳出声,喉间辛辣,令他难以成言。
楚晋从他手中拿过酒,无奈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这栀子酿入口绵软,后劲却大,你这一口下去肯定会呛到。”
沈孟枝擦了擦下颌沾到的酒液,哑然片刻,道:“知道了。”
见他这副样子,楚晋心念一动,挑眉笑道:“师兄,莫非你是第一次喝酒?”
沈孟枝看着他:“……”
“难怪。”楚晋道,“你以后还是别喝了。”
沈孟枝闻言不解:“为何?”
他疑惑时,会安静凝望对方双眼,放在平时,是虚心求教,可此时,却另是一番样子。楚晋望着他因呛咳而泛起水光的双眸,眼尾一点薄红似梨花粉蕊,暗香幽生。
他移开视线,想了想,随口编了个理由:“烈酒伤身,不利于你修身养性。”
沈孟枝点点头:“哦。”
他又想起了什么,问:“你这酒从哪来的?我只见齐钰那儿有。”
楚晋一笑:“我是从他那儿借的。”
“借?”
“是啊。齐兄那里藏了好些,我就顺手拿了坛,料他也不会发现。等来年栀子花开时,再亲手酿一坛还他。”
此借非彼借,他说得理所当然,但若要细究,却也没什么大错,沈孟枝无言。
楚晋悠悠道:“但现在你也喝了。看来这酿酒的事,少不了师兄一份了。”
沈孟枝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但酒已入肠,容不得他再说拒绝,只能点头道:“……好。”
二人静坐树下,听风动繁花,难得惬意。楚晋仰头喝了一口酒,忽然道:“师兄,你觉得,世人执剑是为了什么?”
他问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并不会武,不禁哑然失笑。
当真是酒意上涌,口不择言。
楚晋神思渐远,却听身旁沈孟枝道:“于我而言,世人执剑,皆因剑心。”
他一愣,骤然回神,这句话却如鼎钟彻响,于脑中徘徊不散。
楚晋低声重复道:“……剑心?”
“剑指天下不平事,是剑心。护佑众生守一城,是剑心。”沈孟枝声音平静,神色淡淡地一一数来,“三千恩怨杀宿仇,是剑心。荡平乱世斩不臣,是剑心。”
楚晋已然敛了笑意,目光意味不明。
“三千恩怨杀宿仇,荡平乱世斩不臣。”他淡声道,“……可若你我就是那宿仇与不臣呢?杀戮与不臣之心,亦是你所谓的剑心么?”
他问得刁钻,似要将平和表象生生扯破。沈孟枝拾起手边一簇梨花,捻在指尖,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
“剑客拿起剑的初心本意,即是剑心。因何杀戮,因何不臣?倘若问心无愧,则世人与剑道皆可证。”
沈孟枝神色恬淡,忽而一笑,将手中梨花递到楚晋眼前:“这花是方才你剑上挑的那朵。”
他面容如常,好似先前那番话皆是无心之言。楚晋凝视他半晌,遂伸手接过花,垂眸看了眼,道:“是啊。”
他安静良久,倏尔轻笑一声,道:“师兄,你想学剑吗?”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什么?”
楚晋道:“我来教你。”
说完,他转身,拔剑出鞘,向半空挥去一剑,随即一枝梨花应声而落。
“以枝代剑。”楚晋将树枝递给沈孟枝,“来。”
沈孟枝望着他的手,略一迟疑,随即借力站了起来。楚晋微一使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随后伸手扣住他腕骨,帮他控住那截木枝。
沈孟枝与他前后紧贴,只消一偏头,鼻尖就会蹭到楚晋下颌。他身形僵直,不敢妄动,只听得耳畔呼吸声清浅,扰动发丝,脸侧微痒。
他听见楚晋开口,胸膛轻震,声音淌入耳蜗:“凝神。”
沈孟枝闻言屏息,目光全神贯注凝于枝头一点。
手腕处传来一股力道,剑意倾泻。二人于树下崖间共舞,倏尔搅得满树梨花乱颤,倏尔斩断一挂飞瀑如练。进退之间,竟默契自如,踏碎满地梨白,衣袍飞扬,动作几辨不清。
待停下时,沈孟枝仍未回神,手中紧攥着那截花枝,心跳如擂。
这套剑法如行云流水,并无过多技巧,反倒有返璞归真之感。他只觉得胸中那积年的郁气也在一招一式中肆意宣泄了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松。
他心绪尚未平静,不知不觉中,唇角竟流露出一丝释怀般的轻快笑意,就像是满足了什么心愿的孩童一样。
楚晋低头,就看到了他脸上难得明快的笑容,不由也扯了扯唇:“感觉怎么样?”
“年少时看家中兄长习剑,不曾知道是何滋味。”沈孟枝说,“原来拿剑时,是这样的感觉。”
他蓦地笑了声:“很不错,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我枝是会武的!这里心机枝不会剑术是装的(●ˇ?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