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蛊之术阴险异常,蛊虫往往蛰伏在命脉,想要破蛊只能俱损,根本无从下手。若是用足量的血将蛊虫引出,也需要顷刻之间的反应,才能将之拔除,否则蛊虫只会蛰伏得越深,到那时,基本便是药石无医。
楚晋攥着匕首,直到这时,一直平稳的手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他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没事了。”他重复道,“没事了。”
沈孟枝枕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似乎是在疲倦地回应。
蛊虫对精神的损耗也是巨大的,他陷入那种疯执又迷失的状态太久,搂与抱都是下意识地想要缓解痛苦寻求抚慰,而摄政王温暖又舒服,还很香,是最合适的抱枕,他舍不得撒手。
楚晋点了几处止血的穴位,忽然感受到对方动了动,柔软的发丝蹭过下颌,然后,温热的唇贴上了自己的颈侧。
没有刺痛,轻得不可思议,如羽毛扫过。
他立时僵住了:“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精神力的虚弱让他没有精力思考那么多,行动全凭直觉,想到什么就做了,因而目光迷蒙又无辜,不掺任何意味,干净如寒松枝桠新化的雪。
“要……止血。”嗓音还有点哑,咬字却很清晰。
嗤地一声,在楚晋微微错愕的视线中,他有些粗暴地从衣摆撕下一块衣料,动作熟练,仿佛此前已经做过很多次。
沈孟枝直起身,手一用力,把摄政王按在了地上。包裹伤口时,却变得温柔又小心翼翼,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神情,但还是显得有那么点沮丧。
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对着他不小心搞坏的心爱玩偶缝缝补补,委屈又自责。
沈孟枝不是一个喜欢表露情绪的人,就是因为平日藏得太好,现在这个样子才越发不同。“损坏的玩偶”躺在地上,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布条系在手腕处,被精心打了个漂亮的活结,沈孟枝完成了包扎任务,盯着它发呆。
在怔怔眨了几次眼后,他忽然开口:“你抱抱我。”
楚晋:“……什么?”
沈孟枝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还是遵从内心深处的指引,迟疑着重复了一遍:“你……抱抱我?”
中蛊的人多少会在短时间内有些后遗症状,轻者昏迷,重者发疯,与此前精神力的消耗有很大关系。但他似乎哪种都不是,就是突然很黏人,如同幼时一般,需要在意之人的拥抱,一遍又一遍地来使自己安心。
楚晋什么也没说,抱住了他。
空荡的怀里被充盈的感觉带着抚慰的意味,沈孟枝松了一口气,扒住不动了。精神恢复的同时,蛊虫带来的影响也在快速消退。
如同烂醉如泥的人清醒后需要直面自己做的蠢事,他这把人按倒又亲又抱跟撒酒疯也没什么区别了,越是恢复,沈孟枝的身体也越是僵硬。
他权衡着现在装晕的后果,楚晋的声音却在耳边适时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抱够了吗?”
装不下去了。
“……嗯。”沈孟枝镇定,撇清关系,“都怪虫子。”
虫子躺在地上,死的不能再透了。楚晋又替他泄愤般,鞭尸数下,附和道:“嗯,都怪虫子。”
说完,还笑了一声。
沈孟枝:“……”
小小折腾一番,体力也算是恢复了。楚晋活动了一下手腕,余痛还未尽消,但他避开了重要的经脉,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他撑起身,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望了一圈,道:“下面撑不了太久,我们要早点出去。”
四面石壁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机关的凸起,这似乎就是一方封闭的石笼。
可是没有道理。
唐墨白何故要在这里布置一座石笼?笼口机关隐藏得那么深,说明他并不想外人进来。
楚晋略蹙起眉,手指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壁面,觉得奇怪。
他循着墙壁一点一点探了过去,巨大的石墙卡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简直像一座天然的石穴。
沈孟枝听他讲了一遍这里的情况,问:“唐墨白是不是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楚晋的想法和他一样:“同样是四方布局,布置精巧,这个石笼,兴许就是他最大的藏品。”
这里藏了什么?又藏在了哪儿?
沈孟枝揉了揉眉心,垂下手,小指却不期然碰到了一个正在动的东西。
他愣了愣,把那东西笼住,摊开手心看了眼,道:“有蚂蚁。”
晕头转向的蚂蚁在他手中四处乱爬,快要掉下去的时候,又被沈孟枝伸出手接住。
他若有所感地蹲下身,手指贴着地面探向石壁,神色微变。
“有风。”后面是空的。
指节敲击壁面,从后面传出空洞的回音。沈孟枝起身,摸黑去找地上不知道掉哪去了的匕首:“有着力点的话,应该可以……”
咔嚓一声,如同冰面开裂,他抓着刚找到的匕首,话音戛然而止,僵硬地回头看去。
楚晋站在对面,左手贴在墙面,看起来就跟扶了一下一样随意。从他手下延伸出数道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蛛网般迅速蔓延到整堵墙面,直到发出不堪重负的钝响。
然后,轰然倒塌。
楚晋看着他,面色因失血过多而发白,却平静异常,淡定开口:“开了。”
沈孟枝:“……”
以摄政王的身手,要破墙虽然容易,但损耗的内力绝不会少。他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刻意没提,打算用匕首将就一下。
“你伤还没好,”他走过去,警告道,“不许滥用内力。”
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楚晋哪根筋,他勾了勾唇角,道:“好呀,你监督我。”
监督也要这家伙配合才行……沈孟枝想着,准备跨过一地碎石,往墙后的暗室迈去。
楚晋却拉住了他:“我先走,你在我后面。”
他往前走了一步,见没有什么危险,才向后伸出手:“跟紧我。”
沈孟枝牵住了他的手,嗯了一声。
这间屋子很冷,终年不见天日,透着一股靡靡的死气。沈孟枝脚腕忽然绊了下,俯身去摸时,却摸到了一截绷紧的线。
线还在颤动,连带着一阵铃铛的轻响,紧接着,墙上嵌的油灯如同被开启了什么机关,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二人有些不适地眯起眼,随后,待看清屋内的布置后,表情皆是一沉。
东、南、西、北。
四堵石壁高墙,凿出了密密麻麻的方洞,由上到下,由左至右,被数不清的牌位填满。
每座牌位上都缠缚着鲜红的绳线,似以朱砂浸泡,透出血一样的颜色,一根根、一道道,与正中的灵牌相连,从半空垂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这中心的灵牌,像是被网住了一样,无数红线缠在它的身上,把它压在这里,动弹不得。
沈孟枝是第一次见这番场景,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字眼来,蹙眉道:“这是……阴阳阵?”
楚晋走到墙边,目光沿着一排排牌位看去,低声念道:“元历四十二年,烛照县王氏。”
上面的字迹草草,他扫完,又看向下一个牌位:“元历四十二年,烛照县韩氏。”
“元历四十二年,余县赵氏。”
“元历四十二年,后湖县冯氏……”
楚晋没再继续念下去,目光冷淡:“这些人都是同一年死的。”
“而且看来,和这位术平郡守脱不了干系。”
沈孟枝道:“我听闻,道教有一门旁支,可以通晓阴阳、改天换命,阴阳阵……就是其中一种术法。”
阴阳阵开,生死由人,以命换命。
他觉得这件事愈发棘手:“唐墨白想用这些人,换谁的命?”
既然那些牌位是祭品,那么中间的阵眼,便应该是答案了。
沈孟枝走到灵牌前,将上面稀落的蛛网拨开,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红线,望向了被掩藏在后面的名字。
字迹是用刀一笔一划刻就,深深地嵌在其中。
“护佑唐氏第九代子……”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楚晋回头,看来一眼:“还有什么?”
百口碑,万根线,盘结纠缠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邪阵下,这行字却显得温柔又平和。
沈孟枝顿了顿,神色复杂,轻声念道:“……平平安安,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