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沈云言看着床上鼓起来的一个包,心情如同从云端跌落谷底,惊喜到震惊,再到沉默。
都长这么大了,从小一害羞就钻被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半晌,沈大公子心情复杂道:“……没事,孟枝,你醒了就好。”
楚晋轻轻咳了一声。
被子动了动,沈孟枝抿着唇探出头来,耳垂仍透着淡粉色。
“兄长,”他开口,又顿住,故作镇定道,“药给我吧。”
一碗熬得又苦又浓的药到了手中,沈孟枝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苦味儿瞬间冲上头顶,他被苦得一抖,下一刻嘴里被塞了一块糖。
他看了眼楚晋,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糖。
趁着他慢吞吞地喝药,沈云言在床边坐了下来,问楚晋:“孟枝已经醒了,梁王也死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孟枝一愣,停下了动作:“梁王死了?”
他下意识看了楚晋一眼,手却被人轻抚了一下,似乎是要他安心。对方看着他,语气平静:“楚戎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沈孟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追问,继续默默喝药。
楚戎既然死了,朝廷中再没有人能与摄政王相抗,他应当会回封灵城,与听夏他们汇合,然后去做他筹谋了多年的那件事情吧。
沈孟枝垂下眼,慢慢地咽下了口中的药。
还未等他结束脑中的胡思乱想,却听楚晋淡声道:“我接下来的打算,是萧琢。”
他手一松,汤匙掉了下来,砸到了碗壁。
沈云言也有些意外:“萧琢?现在楚观颂与魏钧澜既然已经在明不在暗,你若想要皇位,应当尽快回封灵抢占先机才是。”
楚晋一哂,不打算解释什么,轻笑道:“这件事,比其他的更重要。”
他回过头,深深望进沈孟枝的眼里,扬唇,随即缓缓开口。
“——破玉膏,杀萧琢。”
*
“薛大人!”有人慌慌张张冲进书房,“公子……公子覃他……”
薛义理蹙起眉,斥道:“有什么话好好说!结结巴巴像什么样子。”
梁王死后,胥方成了无主之地,燕陵众人趁机又搬了回来,继续紧锣密鼓地暗中制造兵器。
罗湛虽然死了,也一并带走了齐钰和宋思凡两个拖累,但投毒一事险些暴露,还是让薛义理震怒异常,随后便盯紧了萧覃的一举一动。
这些日子,萧覃倒也格外安分,只在最初挣扎闹着要去寻齐钰两人,被他一顿训斥后,便再也不提了。
薛义理略略宽心。想必是药效起了作用,萧覃很快就会成为他最合格、最听话的王位继承人。
鉴于萧覃这几天都没闹什么动静,他也没怎么把来人的慌乱放在心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喘了几口气,忙道:“公子覃被沈公子抓走了!”
“什么?!”
薛义理猛地站起来,阴晴不定地看着对方,确认道:“沈孟枝?他回来了?”
“是,”那人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沈公子一回来,就把公子覃强制带走了。”
“……”
薛义理眉头紧皱,片刻后,又慢慢舒缓下来。
“无妨,他们跑不了。”他道,“公子覃的解药还在我这里,他们走不远的。”
对方还想说什么,但薛义理已经坐了下来,平静地端起手边的茶,吹了吹。
一盏茶还未见底,门就被人猛地推开,含着怒意的质问骤然响起:“薛义理!”
大敞的门外,沈孟枝扶着身旁失去意识的萧覃,持着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你给萧覃下了什么毒?”他冷声问,“解药呢?在哪!”
薛义理不紧不慢道:“什么解药?老夫未曾听说过。几日不见,沈公子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齐钰、宋思凡失踪无迹,燕陵上下如今唯你马首是瞻。”
“祝荆山将萧覃托付于你,是要你谋害王室、试图篡夺王权的吗?!”沈孟枝举起剑,冰冷锋芒正指对方,“薛义理,你要做乱臣贼子,那就人人得而诛之!”
他像是真的被激怒,最后一字尚未落下,一剑已然斩了过来,薛义理正等他出手,一时心头大跳,但还是被这凛然的一剑镇住,将出的话音晚了半分。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没有反应的萧覃忽然猛地向沈孟枝扑去,将剑锋撞得一歪。
这一突变为薛义理争得了时机,他迅速反应过来,怒目喊道:“给我把人拿下!!!”
一声令下,藏匿于四处的守卫遽然冲出,正向房间正中的人。沈孟枝推开萧覃,将围上来的人逼退,执意再度向薛义理刺去,却被萧覃紧紧抱住手臂。
一向温顺的家伙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发了狠地拖着他,嘶声喊道:“不许伤太傅!”
沈孟枝怔住:“萧覃?”
只这一愣神的时间,他便被涌上来的人死死按住,长剑被夺下,再也动弹不得。
眼看尘埃落定,薛义理松了一口气,神情紧接着阴鸷下来。
他招了招手,道:“覃公子,过来。”
萧覃仿佛被这声命令牵动,从地上爬了起来,顺从地向对方靠了过去。
“覃公子做得很好。”薛义理夸了一句,“看来老夫平日里教的,公子都熟记于心。”
萧覃眼神浑浊,麻木道:“谨遵太傅教诲。”
薛义理满意地笑了一声,随即扭过头,看向沈孟枝。后者神色一如冰雪冷漠,道:“你要把萧覃变成自己操纵的傀儡。”
“为了千秋功名,老夫自然敢这么做。”薛义理眯起眼,“沈公子,你又是为何敢只身闯入这里,带公子覃离开呢?这样不冷静的事情,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
沈孟枝冷冷看了他半晌,道:“萧琢大军,已往胥方而来,目的明确,便是萧覃。我不可能让他跟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闻言,薛义理脸色一变。
“萧琢如何会得知萧覃的身份?!”他惊疑不定,却还是本能地不相信,“他怎么会亲自率兵前来——”
“薛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他的声音,守城的眼线磕磕绊绊闯了进来,疾声道:“萧琢大军已到南山谷,行军神速,即将到城下!正是要逼我们交出公子覃!”
薛义理一个不稳,不敢置信地问:“有多少人!”
“山中马蹄声如雷,”那人浑身发抖,声音弱了下去,“约有……约有万人之数。”
如今整个胥方能动用的士兵也不过三千,与对方相较,莫如螳臂当车。沈孟枝语气嘲讽:“薛义理,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闭嘴!”薛义理暴声呵断了他。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神情变幻不定,眉头紧锁,片刻后,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萧琢欺人太甚。”他慢慢道,“他不过是一介卑微宫女所出,手段卑劣侥幸偷得了王位,当真以为自己能稳操胜券?”
薛义理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怒,平静至极,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他望向站在一旁,顺从低着头的萧覃,神色有所柔和,开口道:“覃公子,燕陵是你的,如今是时候拿回来了。”
萧覃茫然地抬起脸:“太傅?”
他眼里是对眼前人完完整整的信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薛义理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新王,拍拍萧覃的肩膀,难得慈爱道:“先王离世前,曾给公子留下了一支强兵。”
“——龙血骑。”
萧覃怔怔点头。
“你知道龙血骑的位置?”沈孟枝挣扎起来,紧接着又被按住,他蹙起眉,目光紧紧盯着薛义理。
“祝荆山托付公子覃时,也将龙血骑的一切转告于老夫。”薛义理居高临下道,“所以,只有老夫才能助公子覃夺回王权,沈孟枝,你明白了吗?”
沈孟枝问:“在哪里?”
薛义理看着他,淡淡开口。
“胥方台。”
*
百年前,胥方自戕而死,徒留城外胥方台。
如今的胥方台早已被泛黄的草木掩盖,风化的石台上爬满裂痕,数载春秋沧桑不尽。
石台位于悬崖之上,远处山谷,村舍连绵,星罗棋布。
薛义理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来,道:“就是这里。”
他扭过头,将驻足不前的萧覃拉到最前面,引导他道:“龙血骑忠心耿耿,只会听从君主的吩咐。覃公子,告诉他们,你就是真正的燕陵国君。”
萧覃仍有些慌乱,迟疑道:“太傅,他们如何相信我?”
“有先王的遗诏在,你无须担心。”薛义理从袖中掏出贴身藏了许久的遗诏,正要放进对方手心时,忽然一顿。
萧覃接了个空,心头狂跳:“太傅?”
“好孩子。”他听见薛义理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来,“在这之前,你得先把阻碍你的人铲除干净。”
萧覃回过头,看见了面色冷淡的沈孟枝。他双手被缚于身后,另有两人一左一右压着他肩膀,把他带上了前来。
薛义理观察着萧覃的一举一动,缓缓开口:“老夫不会害你。他是整个燕陵的叛徒,理应由君主下令处刑。”
“萧覃!”沈孟枝被带到了悬崖边,迎着呼啸的风,勉强开口,“别听他的!不要被他控制!”
话音转瞬被风卷走,萧覃眼神缓慢沉了下来。
“去吧,”薛义理鼓励道,“萧覃。”
萧覃动了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他脸上害怕和慌乱交织成一团,但很快屈服下来,口里不停低喃着对不起。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他:“……萧覃?”
被喊到的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闭眼抬起手,咬牙向前狠狠一推。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沈孟枝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空,萧覃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他被自己推得从悬崖上坠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萧覃愣在原地,然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好!好,好啊!”薛义理满脸激动之色,毫不掩饰的兴奋落在萧覃眼中,却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萧覃,”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令他遍体生寒,对方的声音热切,“你一定会成为燕陵名载史册的新王!”
薛义理殷切地将诏书放进他的手里,如同也看见了自己足以载入千秋的功名,一字字道:“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吧。”
沉闷浑厚的牛角号响彻山谷,在天地之间交织成片,叠叠回响,如同沉重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
山谷间静了下来,风也渐渐凝滞、减弱,只剩号角重复的音节。
萧覃站在胥方台上,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村舍,奋力举起手中的遗诏。
诏书随风飘展,鲜红的玺印如一滴凝固的血,刺目至极。
“孤是燕陵先王萧炀之子,萧覃!”
泪水逐渐盈满了眼眶,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先王传位于孤,然,反贼萧琢,夺遗诏、信佞臣、杀无辜、篡王权。”
萧覃紧紧咬着牙关,幼时那噩梦的一夜,燕陵的国破民亡,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尽全力,几乎要把嗓子喊哑,字字泣血。
“其罪,当诛——!”
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吼声——
“当诛!!!”
“当诛!!!”
“当诛!!!”
山在颤,地在抖。
回音一遍又一遍,响彻云霄。
萧覃怔怔流着泪,手指缓缓攥紧成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开口:“孤自认为愧对先王,不堪大用,不为明君。故而不愿为王。”
薛义理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一滞,瞳孔遽然缩紧,满心得意被惊慌失措取代:“萧覃!你在说什么!”
不对……不对!
他分明教对方自立为王,奉自己为师,助燕陵东山再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拿到他想要的!
“还给我——”
薛义理愤怒地大吼一声,便要向萧覃扑去,想要夺回对方手中的诏书。
下一秒,破空一声自林中转瞬即至,一根羽箭正入他的肩头,薛义理大叫一声,滚落到胥方台下,挣扎着抬头望去。
自草木之间有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由远至近,领头的一匹高大黑鬃骏马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方才被推落山崖的沈孟枝。而他身后,一袭黑衣、俊美异常的摄政王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语气意味不明:“薛义理。”
薛义理猛地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二人身后不足百人的人马,目眦尽裂:“沈孟枝,你骗我!!!”
根本没有什么萧琢的大军,只是这区区几十人造势而为,连同萧覃这几日来的故作顺从,目的只是骗他心甘情愿交出诏书,引出龙血骑!
沈孟枝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切只是你自作自受,利欲熏心。”
“若你能抚养萧覃,让他平安长大,尊重他的意愿,放下对权势的贪婪,又何至于今天的地步?”
薛义理向来深藏的私心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他气急败坏道:“老夫是为了燕陵!你这个叛国的叛徒,你才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字转为惨叫,一箭射出,弓弦仍在颤动,被楚晋抬手抹平。他垂眸看着惨嚎不已的薛义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你只是为了自己,怎么敢和他相提并论。”
薛义理的人很快被抓住绑了起来,吵闹声归于平静。萧覃回头,神色复杂地望来一眼。
薛义理在疼痛中本能地抓住了一丝机会,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爬到了他的脚边,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道:“萧……萧覃,我救过你啊,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养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忘了吗?”
他记得这个孩子最善良了。他柔弱、胆小、任人可欺,没有分毫帝王该具备的品质,但却是最好的傀儡。
可薛义理也忘了,这样的人被欺压久了,也是会爆发的。
“太傅。”萧覃道,“孤印象中,从你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有毫不留情的训斥。孤的一切,都要听你主张。无论孤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不是想将孤养大。你只想养一只听话的、愚笨的鸟。”
“可孤不想做听话的鸟。”
从齐钰和宋思凡消失之日起,接连数日没有音讯,他心中便再无一丝侥幸。
萧覃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孤感激太傅养育之恩,会为太傅选一处地方,让太傅今后得以颐养天年。”
薛义理抓了个空,绝望道:“不……”
然而他唯一可以指望的人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也再也不会听他一句辩解。
萧覃转过身,望向脚下连绵的土地,解脱般的释然似乎瓦解了数年来的心结,紧张跳动的心脏逐渐变得平缓。
那些缠绕着他的阴影随风而散,再也没有控制,再也没有否定,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活生生的人。
“孤,不愿为王。”
他郑重道。
“燕陵沈氏,世代为将,碧血丹心。”
“孤在此下令,龙血骑全军,自此以后,只为沈家所用。”
萧覃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用尽了一生意气,随即,重重落下几字。
“——随之,护万民,杀萧琢!”
“杀!!!”
怒吼声如排山倒海,震彻天地,经久不绝。
作者有话说:
夫夫做戏计划通√
枝枝被逼到悬崖的同时,摄政王正站在崖底望眼欲穿,聚精会神等着接老婆(?? ? 3?)
等枝枝坠落,立刻就被楚楚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