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有风吹叶动,火光闪了一下。
楚晋遽然抬头,目光冷电般射向了身侧的树林:“谁?”
枝叶缝隙中有身影一闪而过,在昏暗天色下,快得像一道弥散的云烟。他快,楚晋更快,身形顷刻间飞掠到他身后,出手如电,五指微曲,卡向对方的脖颈。
那人抬手挡了一下,交手的瞬间楚晋看见了他脸上的面具,边缘在黯淡的月光下泛起一抹浅银,灼亮了楚晋的眼底。
他愣了一下,只是一个瞬息,对方就已经摆脱了他的钳制,折身掠开,似乎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
但随即他就闷哼一声,被身后传来的力道压着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楚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用在战场上对敌的招式,按着他的肩膀,把人重重按倒在了地上。
他蹙着眉,这次终于完完全全看清了对方脸上的面具:“是你?”
楚晋完全没有想到,再次与自己的劲敌相遇,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有面具的遮挡,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本能地感觉对方似乎很紧张。
他斟酌着语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并不回答,默默注视着他。
楚晋觉得蹊跷。直觉告诉他雁朝的出现必然和燕陵的异动有所联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隐患,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起来,和我打一架。”楚晋冷冷道,“你要死也该堂堂正正死在我手里。”
他以为按照对方的心性,不会忍受如此屈辱地被他压在地上,会站起来,和他痛痛快快地一战。
可出乎意料,对方并没有动。他只是望着楚晋的眼睛,随后,缓缓松开了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这是放弃挣扎的意思。
楚晋蓦地笑了。
他眼底灼烧起冰冷的怒意,觉得这一切无比可笑,骤然抬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
“雁朝,你没有骨头了吗?!”楚晋看着对方的瞳孔因窒息感而收缩,一字一字道,“还是说我看错了你,你当年就是贪生怕死,背叛了燕陵!”
对方深吸一口气,眼底一丝恼意闪过,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楚晋正想再抓着人逼问个清楚,对方忽然一低头,狠狠地咬了他手一口,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与委屈,齿间压根没留力。
楚晋吃痛,却又因为手背上传来的熟悉痛感而微微愣神。趁他发呆的时候,对方骤然出手,迅疾又毫不留情地劈向了他的颈侧。
掌风卷起地上残叶哗啦作响,扬到半空,又慢慢悠悠落下来。
而这短暂的瞬息,两人已经交手数回。
两道剑影出鞘,林间冷白锋芒,逼退皎洁月光。
楚晋只在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抬臂硬生生挡了一记,随后便迅速夺回了主动权。又一记剑锋刺来,他不动声色地接住,目光闪了闪。
对方的出招的确又快又稳,但内里却是虚空的。楚晋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没用内力,他想不通,但还是收敛了体内的内力,同他一起比最纯粹的招式。
风动林动,天地无声,唯有林中刀光剑影,搅得枝叶乱颤。
楚晋再度提起剑,剑身迎上,拍中了对方的手腕。他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对方的手指却一颤,疼痛难忍般卸了力,手中的剑遽然坠地。
这一变故无人预料到,楚晋心中一跳,猛然撤力,但剑刃还是划破黑暗,向对方刺去。
一泓剑光明亮如昼,将这浓黑夜色骤然刺破,也照亮了眼前人的眼底。
他被灼得闭了下眼睛,随即腰侧微微刺痛。
楚晋的剑划破了他腰间的衣料,擦着腰腹划出一道血痕,一溜细密的血珠瞬间蹿了出来。
除去伤痕,他藏在衣服下,那一夜留下的凌虐般的指痕和淤青,也尽数暴露在楚晋眼中,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刺眼又醒目。
楚晋脑袋里轰的一声,彻底僵在了原地。
只是一息,对方就猝然侧过身去,遮住了伤处。
“是你……”楚晋只觉得心里一片乱麻,一种剧烈的荒唐感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那夜的人是你?”
对方一言不发,忽然扬手,藏在手中的土瞬间在两人中间四处挥撒开,楚晋下意识地闭上眼,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遽然向身前抓去。
抓了个空。
树影晃动,林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
青山远去,成了一席梦。
眼前幻影须臾破灭,流云般四散开,幽密竹林一晃而过,变成了四下静寂的金銮殿。
楚晋这才发觉自己出了许久的神。
大殿上无人敢言语,方才奏事的大臣战战兢兢,冷汗一颗一颗滴在了手中的笏板上,不敢揣测摄政王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楚晋揉了揉眉心:“戚大人,再奏一遍。”
戚大人这才缓了一口气,谨慎道:“禀摄政王,七揭郡守郑澜日前被燕陵反贼所杀,城池沦陷,大权落到了贼子萧琢手中。”
“自玉膏事变后,这群反贼里应外合,夺取我大秦数城,”他神色严肃,“臣以为,应当尽早灭其气焰,以免酿成大祸。”
摄政王府的消息比他们来得要早得多,楚晋对这件事早就有所了解,慢慢开口道:“那戚大人觉得,该派何人去攻打萧琢?”
这个问题就格外微妙了。如今兵符只在大秦两人手中,一位是太尉徐瑛,另一位就是梁王楚戎。徐瑛又是摄政王的人,也就意味着,出兵与否,全在这两人的一言之间。
可这两兄弟的仇怨是朝中有目共睹,无论谁出兵,京中势力便会失衡,落得下风。戚大人面皮微微抽动,喉咙里两个字呼之欲出,又咽了回去。
顿了顿,终于吐出几字来:“……臣不知。”
楚晋笑了一声。
他目光掠过左侧空着的一个位置,半晌,平静道:“今日梁王不在,无法定夺,过几日再议吧。”
*
“萧琢如今占据玉膏、江临、七揭等六城,以玉膏为主城,韬光养晦。”徐允抬手,在地图上圈出几处。
听夏道:“萧琢如何在这短短几月就稳稳拿下了这么多城池?”
“他很谨慎,选择将势力渗透燕陵故地,”徐允皱着眉,“即使如今天下一统,燕陵亡民仍然大都心向旧主,萧琢要东山再起,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语意一顿,抬头看向坐在书房中,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的人:“摄政王?”
楚晋倏尔回神。
他脸色不是很好,眼底起了淡淡的青黑,一看就是这些天没怎么睡。
楚晋眼底的倦色很浓,揉了揉眉心,道:“继续说吧,我听着。”
徐允见他终于打起精神,望向身前的地图,开口道:“梁王如今尚未表态,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他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也未曾有外人出入。”
楚晋淡淡道:“我在这里,他怎么能放心离开?李晟死了,没人为他坐镇封灵,他只有一只眼睛,看不过来前线和后营。”
“您的意思是……”徐允愣了下,“梁王不打算上前线了?”
“我这位‘兄长’,也很聪明。”楚晋随手拿起桌上的棋子,指尖摩挲半晌,“所有人都在盼着他去前线,他知道去了就会遂了他们的意,于是索性反着来。”
他手指轻轻用力,那枚棋子被当空掷出,滚落到了地图中央,摇晃几下后,定在了七揭城上。
“我要做的,”他冷声道,“就是诱他出兵。”
要想让楚戎放下防备,亲自率兵赴战,并不算一件易事。尤其在李晟死后,他行事只会愈发谨慎。
听夏问:“你打算怎么做?”
楚晋目光垂落在地图一角,并未回答,沉默片刻后,忽然道:“你们觉得……”
他微微一顿,像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雁朝会是萧琢的人吗?”
两人齐齐一愣。
楚晋在他俩反应过来,已经迅速地换了个话题:“那封藏在画里的遗诏,就是让萧琢败退的关键。”
听夏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了过去:“对!遗诏,有了这个,萧琢就没法名正言顺地起兵!”
他边说边翻找起来。自胥方回来后,楚晋就将东西放到了书房里,听夏清楚这里面的机关,照着记忆摸到了暗格,将锦囊里藏着的纸取了出来。
徐允此前没见过这份遗诏,起身凑过去看。两人将诏书展开铺平时,楚晋随意地瞥了一眼,忽然蹙起眉。
“不对。”他神色一瞬间冷了下去,“这是假的。”
“假的?”听夏愣住,下一秒,眼睁睁看着纸上的字迹渐渐晕开,模糊成一片。
他猛地撤手,瞪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这张顷刻便空无一字的纸,手足无措地看向神情冷漠的摄政王。
有谁动过这个锦囊?听夏想不到。自始至终,顾及到这个秘密牵涉到的东西,楚晋都将这封遗诏随身带着,听夏想不出谁能在摄政王眼皮底下移花接木,把东西换走。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摄政王。楚晋抓着这张假诏书,指节微微泛白,眼睫低垂,目光垂落晦涩不清。
在这压抑窒息的氛围中,书房的人被人敲响,下人道:“陆大人和太尉大人到了。”
楚晋平淡地收起了手中的纸,道:“进来。”
房门被人推动,陆青率先逃也似的钻了进来,随后徐瑛踩着他的影子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陆青躲到离徐太尉远远的位置,那股隐隐的压迫感终于淡了些。他一抬头,看见神色各异的几人,要出口的话又梗在了嗓眼。
场面似乎不太对,陆青硬着头皮报上自己来的目的:“摄政王,今日有一个人来了廷尉府,他说……他是您的一位故人。”
他拧着眉,似乎在纠结要怎么说,半晌,才斟酌着道:“他说他想见你一面,要亲口问您……十几年前那夜的两坛酒好不好喝。”
楚晋呼吸微微一滞,遽然抬眸,目光如霜刃,刺得陆青出了身冷汗。
但须臾他便收回了视线,动了动唇,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见。”
陆青觉得有点难办:“他说,他就知道您现在不会见他。但是总有一日会去找他的。”
楚晋讽刺地勾起唇角,垂下眸掩住了神情,语气中再也听不出半分波澜:“让他滚,不然我亲自杀了他,他不会再有第二条命。”
陆青猜到对方可能跟摄政王有不寻常的关系,但没想到是这种,顿觉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脸头疼地道:“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廷尉府还有几个囚犯未审。”
得了楚晋的准允,他便起身往门口走,路过徐太尉时特意加快了速度,结果“啪”的一声,从袖口掉出来一样东西,落到了地上。
陆青愣了愣,还没弯下身,眼前一花,已经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楚晋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雪白的剑穗,声音罕见地有些不稳:“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陆青从未见摄政王如此失控过。他直觉自己可能捅了很大的篓子,但还是如实道:“这是……秋江祭祀那日,江公子给我的。”
陆青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这枚剑穗有什么用处,他只是顺从了对方的请求,将之带在身上,压根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瑛忽然道:“我见过这个剑穗。”
楚晋猛地抬头看向他。
徐瑛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道:“讨伐代国的时候,我在燕陵上一任雁朝将军的佩剑上看到过。”
听夏问:“上一任?”
楚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发怔,如同风起,吹开了眸中一片涟漪。
他低声道:“沈恪的长子……沈云言。”
作者有话说:
扒下一半马甲了 剩下的一半要当面扒;-)
今天写得感觉有点吃力,可能因为在高铁上,站票站了一路一直静不下心,改天会修一修文
楚楚!怎么能这么对枝!罚你这几章不能同床,给我好好反省(`?′)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