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剑光,自积素眉心,直窜入他识海之内。
一瞬间,他像一具傀儡似的,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喉咙里因恐惧而发出“嗬嗬”声,双目圆瞪,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视野里却是一片漆黑——
在剑光刺入的瞬间,他便看不见,也听不到,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然死在了解脱剑的剑刃之下。
然而,下一刻,意识倏然回笼。
身体仿佛被从黑色的皮袋中丢出来,窒息的感觉瞬间消失,积素趴在地上,浑身战栗着,大口大口地呼吸,同时下意识调动灵力于周身关窍,试着调息。
灵力探入识海,积素一怔——
刚才躲在他识海中的那团黑雾,消失了。不只是像之前那样隐匿起来,而是……连气息都溃散得干干净净。
积素蓦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就看到解脱剑指的方向,一滩黑水积在地上。
解脱剑此时已然归入剑鞘内,俨然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所以,一开始,雄剑剑光正面所指的目标,就不是积素的性命,而是他神识内的那一团黑雾。
此时黑雾被抽离识海,细看之下,积素才辨认出来,那不是他的心魔,而是……
“引魂魔?”
引魂魔,入魂而活,出窍即死。
这魔物本身魔性和灵力都不强,像一枚蛊虫似的,但是一旦侵入修士识海之内,若让他占据了上风,挤占了修士身体的控制权,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很像夺舍,可又比夺舍更可怕——夺舍是低阶术法,一般修为达到元婴境以上的修士,便很难被夺舍成功了,可这引魂魔,一旦让它寻着机会进入识海,遇到对方意识薄弱的时候,哪怕是分神境,甚至大乘境,都有可能被它蛊惑,成为它的傀儡。
这显然是之前在魔域调查那傀儡丝一案的时候,积素为了活捉那魔头,险些被暗算至死时,那魔头背后的推手,暗中在他识海中种下的。
他竟然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甚至将这引魂魔直接带入寒玉门地界!
想到这里,积素双手紧紧握拳,恨得牙关紧咬。
如果不是掌门及时发现,将这魔物清除,那很可能,要不了多久,积素就会陷入魔障中,神魂都被对方操控……
“是卑职大意失职,卑职甘愿受罚!”
刚才因为“调戏”壮壮的事,哭天抢地地求饶,此时因为傀儡丝一案失职,又如此大义凛然了?
靳言心中腹诽,但面上仍旧冷冰冰的模样,淡道:
“引魂魔一向狡猾,一旦近身,哪怕是分神境,都有可能被趁虚而入,以你的修为,被侵入,也无可厚非。”
“尊上,我……”
积素暗自松一口气,可刚要再说什么,却听靳言话锋一转,
“但此事终究是你追击穷寇,误入对方陷阱,才引火上身,你并非全无过错。”
积素将额头重重磕在结满冰霜的地面上,“无论尊上想要如何责罚,属下悉听尊便!”
靳言公事公办地继续说:“傀儡丝一案,燃天会继续跟进。从今日起,你暗中护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将功补过。”
积素闻言,蓦地抬头,满脸震惊地看向靳言,“尊上,属下、属下……”
他和燃天关系敏感,从前让对方暗中护卫他,积素已然不情不愿,如今竟然要颠倒过来……
积素支支吾吾许久,见靳掌门脸色变得阴沉,俨然一副耐心告罄的模样,便只好咬牙,讲心里话直接挑明:
“属下不愿意护卫神焱峰峰主,烦请尊上……”
“此事无可更改,你若不愿,那这次引魂魔之事,就按重大失职论处,你去戒律堂领罚,自废三成修为。”
……三成修为?!
积素惊得许久讲不出话来,可刚才“甘愿受罚”和“悉听尊便”的话都说过了,这时候根本无可辩驳,最终只能在废掉自己的修为和保护那人周全之间,勉强做出选择,
“属下……愿意护卫峰主,保他周全。”
靳言淡淡应一声,抬眼看向积素背后那歪歪倒倒满床的空酒瓶,终是念及旧日情分,多了几分不忍。
他垂下眼,看向仍旧颤巍巍跪在自己面前的那瘦弱身影,轻声喊:“小素。”
这是靳掌门许久不曾称呼过的,积素儿时的俗名——自从积素骗了燃天与他双修之后,靳言便只以“积素”这个尊号称呼自己嫡亲的小师弟了。
乍然听到自己的乳名,恍如隔世,积素喉头哽了哽,“师……”
一声“师兄”,他终究不敢再喊出口,最后只改口,“尊上。”
靳言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昨晚,在那小菜园,你演的那一出戏,从头到尾,就不是为了壮壮,是吗?”
被一语挑破心思,积素心头一紧,呼吸都凝滞。
他以为……自己这些压在心底的心思,根本没人能看透,可没想到,掌门竟然……
但是转念一想,积素又自嘲地笑了——
是啊,他早该猜到的。
他在掌门眼皮子底下,假扮作林壮壮朝思夜想的那位“仙子”的模样,甚至出言挑逗,如此出格的事,掌门看在眼里,为何却不出手阻止?
因为掌门从一开始就笃信,积素不会,也不敢对林壮壮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凡积素当时真的对林壮壮做了什么,掌门根本不可能忍到现在才来他洞府发难,恐怕昨天晚上,当场就一道剑光打下来,劈得积素原形毕露了。
掌门不曾出手,因为掌门很清楚,积素会那样出现在林壮壮面前,一则,积素就是这样娇纵又爱挑事的性子,二则,更重要的一层,是积素在试探。
当然,他试探的,不是林壮壮,也不是靳掌门。他想要试探的,是始终默默站在园门外旁观的那一袭红衫。
他失败了。
他想要那一袭红衫给他的回应,对方一丝一毫,也没有给他。
直到他独自在此喝了这许久的闷酒,对方都不曾出现……
这些心思,原本混着那些酒水,一起被积素灌进肚子里去了,如今被掌门提起来,满腹的委屈,便再也压不住了。
他顷刻间红了眼眶,像小时候,尚未拜他爹为师时那样,轻声喊:“阿言哥哥……”
靳言轻叹,收起手中剑,在积素身边坐下来。
对于这个小师弟,靳言心中是有愧的。
师娘临走前,曾托付靳言照料好他,可那时靳言和师父赌气,离开了宗门。
后来师父舍命救下靳言,身消道陨前,再次恳请他照顾小素,然而靳言根本不懂得如何照料,只一味地纵容娇惯对方,对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这才将对方养成了如今这样脾性。
当然,积素早已经自立门户,不再需要靳言的监护,只是这份愧疚,却始终埋藏在靳言心里。
积素膝行到靳言身边,虚揽住对方膝头,轻枕在上面。
靳言抬手,轻轻拨开对方额角被泪水沾湿的白发,
“小素,一味地欺骗、试探、强迫,靠这些手段,是不可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的。
“更何况,你想要的,还是书彦那样宁折不弯的一颗心。”
积素闻言,转回头,“可是……”
他想说,可是他爹当年就靠这样的手段,骗取了许多真心,但最终没能把这样反驳的话讲出口。
就听靳言又说:
“如果你用这些手段,果真能骗到书彦的真心,那他的真心,未免太贱。”
积素猛地一惊,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靳言。
靳言缓声说:“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用手段骗到的虚情假意,还是用真心换到的一颗真心?”
积素双唇翕张,许久讲不出话来。
靳言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公事公办地说:
“不过,无论你是否为了试探书彦,你都不该去招惹壮壮。
“我说过,你动了壮壮,我绝不姑息。”
积素这时垂下眼,替自己辩驳:
“我只是……见他木讷,想逗一逗他罢了,不管他会否将我认错,我都没打算碰他……”
靳言这时眸光沉下来。
他当然知道积素不会碰壮壮,可那修士虽然确实又木讷又笨蛋,但是这事他讲可以,其他人若要讲了,靳言便不乐意了。
感觉到靳言周身散发出的寒意,积素知道自己说错话,一个激灵,吓得慌张地从对方膝头退开了。
就听靳言冷冷说:
“从今日起,本座将阳灵花园与那菜园收回。
“你若再敢动他一根发丝,这整座仙山,本座便一并收回了。”
积素闻言,大惊失色。
他也是修习寒玉心经的,也受极寒之气困扰,这阳灵花园里的灵植,于他而言,便是保命的丹药,如今被乍然收回,那和去了他半条命,有何区别?!
“掌门、尊上、师兄、哥哥,我知道错了,你不能收回……”
“嗷呜——!”
积素讲到一半,头顶上,一声野兽的嚎叫,打断了他的哭求。
积素茫然抬头,朝寒玉宫中那叫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什么?”
靳言扶额,叹息一声。
积素越发迷茫,转回头看向靳言。
靳言这时已经提剑起身,往洞府外飞身而去,丢下一句:
“抱歉,是我家……狗子。”
.........
靳掌门家的“狗子”,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之后,醒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入眼尽是白色的绡纱。
那些绡纱周围萦绕着银白的光泽,无风自动。
背后冰凉坚硬的触感,让林澹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他躺在掌门尊上的那张寒玉石床榻上!
这是他能躺的地方吗?!
林澹吓得腾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抬脚就要往床下冲,刚翻了个身,被一道无形的结界给拦下来,紧接着,一把熟悉的玄铁剑悬浮在他眼前。
“……恩赐?”
林澹轻喊了一声。
恩赐剑在空中抖了抖,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甚至将剑柄往林澹面前歪了歪,像只求摸头的小猫咪似的。
林澹下意识抬手,掌心轻轻抚了抚剑柄顶端的那块白玉石。
那玉石上面,此时正不断散发出幽幽剑气,像个小香炉似的。
看着那升腾起来的剑气,林澹忽而想到什么,抬手手指,感受着体内的灵气运转——
他……又升级了?!
之前千方百计想要弄到一株上品灵植,就为了能升级,如今,竟然这样轻轻松松升了一级?
回想起来,自己这次开启“吞噬万物”的神通,好像什么也没有吃下,唯独……
为了破开结界,见到掌门,他吞掉了恩赐剑的无尽剑气。
所以,由渡劫境大佬的无尽灵力凝结而成的剑气,原来对林澹的升级,有这么牛逼的帮助?
想到这里,林澹看向面前恩赐剑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被那样的目光盯住,恩赐剑忽然觉得不妙,剑身一抖,调转剑柄就要往外逃,然而尚未飞出去,就被林澹抬起两只手,死死地捉住了。
林澹像饿极了的流浪狗看到肉骨头似的,盯着那三尺长剑,双眼放光,舔了舔唇角。
恩赐剑瑟瑟发抖,一边像只被捉住的鲫鱼似的不停地在林澹掌心速腾,剑鞘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一边拼了命地要往外跑。
林澹见对面被吓到了,安抚地拍了拍对方剑柄上的玉石,手指理了理玉石上头不断浮动着的剑气,
“别怕,我不吃你,我就是……帮你整理一下发型……不是……剑气,吸溜。”
林澹观察过了,这恩赐剑周围散发的剑气,并没有专门拿法器去禁锢,也就是说,他不吃,这剑气早晚也要消散在周围的空气中的。
这多浪费啊,倒不如现在直接被他吞进肚子里去,帮他升级。
这剑灵是掌门的灵力滋养出来的,剑气也带着掌门的气息里那股冬雪的香甜……
想到这里,林澹忍不住又舔了舔唇角,双手抱住仍旧在瑟瑟发抖的玄铁剑,像抱一根硕大的热狗似的,缓缓地往嘴里送……
“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倏然在殿内响起。
林澹动作一滞,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床榻边的掌门,冲对方咧开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完了。
在人家床上醒过来就算了,还偷吃人家本命剑的剑气,被当场抓个现行,简直是……罪大恶极了。
林澹在心里当场给自己宣判了。
已经想好要诚恳认错,请求宽大处理了,然而和掌门的目光对上,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看他。
掌门那冷冰冰的目光,此时……是落在恩赐剑上的?
恩赐剑迅速从林澹手掌中抽身出来,飞至靳言身侧,拿自己剑柄处的玉石不断地磨蹭着靳言手掌,想要求靳言抚摸。
然而靳言只是将手错开了,并不碰它,冷冷说:
“本座要你护他安全,你就是这样护的?护到他嘴里去了?”
恩赐剑闻言,也不敢磨蹭靳言的手指了,只是垂着剑柄,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一副被主人训斥的小狗模样。
林澹见状,忍不住说:“尊上,不怪恩赐,这事是我……”
“哼!恩赐?”
靳言这时终于看向林澹了,眼底却满是另外一种情绪,“你与本座的剑,相处过多少时日,便叫得这样亲热?”
嗯?
林澹眯缝着眼,一副“哈奇士思索”的神情,看向靳言。
不是,好像哪里不对……
怎么掌门现在这语气,听不出来多少怒气,反倒……有一股浓浓的醋味?
尊上他……该不会,是在吃恩赐剑的醋吧?
这……
这不应该啊……
哪有人连自己的剑灵的醋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