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澹盯着那只白虎看了许久。
到这时,这位老者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正是古茗刚才在於菟界碑前才提起的那位,创立三教盟的三位老祖之一,玉清派祖师爷,云笈真君。
可是,传说中早已经卸任三教盟盟主之位,退隐数百年之久的老人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早就从三清洞离开,再没有回来过?怎么这个时候,又突然回到三清洞脚下?
林澹一肚子的问题,面对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老人家,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应该贸然问出口。
好在老人家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等林澹问,自己便主动开口说道:
“老夫已经在此,恭候小道友,多时了。”
林澹闻言,微微一怔,“您……在等我?”
“正是。”
云笈真君捻着胡须,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前方那一片粉色桃花花瓣铺满的地面,“小道友,可愿意坐下来,与老夫简单聊一聊?”
林澹没接话,可是忍不住在心里想,他被卷进这幻境时,对面也没有征求他的同意,这时候他如果拒绝,难道对方还真的能放他走么?
老人这时依旧满面笑容,抬起手,轻拍了拍脚边白虎的脑袋。
那白虎原本已经眯缝着眼睛睡下了,这时又立即乖顺地站起来,走到林澹身边,四肢蜷缩着跪坐下来,将宽阔的脊背正对着林澹。
林澹懵懵地看一眼面前的白虎,又抬头看向老人。
就见云笈真君笑着说:
“老夫说了,之所以请小道友进到这幻境中来,只是因为有些话,想要与小道友聊一聊,若是小道友不乐意,老夫绝不强留。
“小道友现在若是想走,便骑上这白虎,它会立即带你离开这片幻境。”
林澹盯着老人的那一双苍老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能感觉到,老人没有骗他——他如果不想留在这里,随时都能离开。
见林澹只是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云笈真君又说:
“小道友,不必拘谨。老夫没有恶意,只是看与你有缘,所以才想要简单聊聊。”
……和他有缘?
……所以想要聊一聊?
听到这里,林澹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这个……难道是传说中的,穿越小说中的男主的标配——空间老爷爷?!
他的金手指出现了?!
想到这里,林澹忽然双眼放光,也不想着骑上白虎离开了,他就地盘腿坐下,殷切地望向对面的老人,满脸期待地问:
“老人家,你要传授给我心法秘籍么?”
被林澹这么一问,老人的脸上头一次不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转而换成了一副吃惊的模样。
老人的眉头皱起来,眼底满是困惑,
“……心法?……秘籍?”
看着对方那一脸迷茫的样子,林澹眼中的光亮,立即熄灭了。
看来是他想错了,对面根本没打算给他传授什么金手指。
但林澹还是有点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或者,您是有什么重要的法器丹药之类的东西,需要教给我吗?”
听到林澹的问题,老人眼底的困惑神情,变得越发浓重,他盯着对面年轻修士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了许久,接着,忽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年轻人,你当真是,十分有趣!十分有趣!”
林澹懵懵地笑了笑,心想这老人家讲话的语气,怎么跟云公子有点像呢。
不过看来是林澹自己想多了,这老人家看起来根本没打算传授什么法器秘籍给他,就是真的单纯只是想跟他聊聊天。
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林澹这时候也不好再离开了,他索性问:
“老人家,你想聊什么?”
老人这时又重新捻着胡须,再次流露出他那招牌的笑容,缓缓说:
“小道友想聊什么,老夫便与你聊什么。”
“……我想聊什么?”
林澹干笑了两声,没接话,心想他俩都不认识,自己心里哪怕有什么想聊的,也不可能随便告诉对方啊,他也没那么自来熟。
可是这时,却见老人家的笑容收敛了,话锋一转,肃声开口:
“云壑,是我之子。”
这简短一句话,让林澹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
原来,寒玉门前任掌门的道侣,靳言的师娘,云壑真人,竟是玉清派祖师爷的儿子?
不过也是——
林澹知道,云壑真人和古茗尊者一样,因为并非人类,所以并不像人类修士那样,分出乳名、学名、表字、尊号、道号等等一堆姓名来。
他们从来都只有一个名字,所以“云壑”和“古茗”,既是本名,又是尊号。
古茗被靳言带回去,是因为寒灯真君的缘故,所以就随了寒灯真君,姓“古”。
而云壑真人,本家姓“云”。
这个并不常见的姓,和云笈真君,刚好一样。
而且,现在这位老人家虽然看起来年纪挺大了,可是眉眼之间,还是可以很明显看出来,与那位记忆幻境中的年轻修士,有六七分相似。
这时,就听云笈真君继续说:
“一千多年前,我与那桃花坞中桃花妖,曾有过一段缘。
“后来,我离开桃花坞,一心扑在创立三教盟之事上,再不曾见过那桃花妖。
“我以为,我与她,便缘尽于此了。却不曾想,千年前,我离开之后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且将那孩子生了下来。
“我再不曾回到桃花坞,她也从不曾主动联系我,我便从头到尾,都不知晓那孩子的存在。
“桃花星象,擅演算天机,可改换未来走向出现的几率,亦能暂时掩藏部分命格。
“桃花妖将那孩子的命格掩藏起来,我始终无法算到他的存在。
“直到百年后,桃花妖离世,我才第一次算出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
“而那时,他已是天机阁内门弟子,我无权将他带回玉清派,亦无权干涉他的生活。
“我们虽是父子,可是数百年来,我二人却并未有过太多的接触,甚至可以说,形同陌路。
“就连那孩子的道侣大典,我都是从寒玉门的告书石上得知的。”
说到这里,云笈真君苦笑两声。
林澹直直地看着对方的双眼,却并未从那双眼中看到太多失落或者难过的情绪。
果然,就听云笈真君这时继续道:
“其实,这样的关系,于我而言,并非坏事,反倒是一种解脱——
“我此生只信奉大道为上,对感情、亲情,并无太多向往。
“那孩子不愿与我相认,我便也选择不去打扰,如此相安无事,眨眼四百年过去。
“一场意外,打破了这场平静。”
听到这里,林澹心头一沉,他已经猜到云笈真君口中的这场意外,究竟是什么了——
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第一次通过桃花枝进入那片记忆幻境时,天机阁阁主和云壑真人聊的那段话。
果然,就听云笈真君这时说:
“三教盟算到了一张卦象,那张卦象中所示的预言,足以摧毁整片北斗大陆。”
讲到这里,云笈真君缓缓地闭上眼,接着长长地叹息一声。
到这时,林澹才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苍老双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情感——
他在遗憾,在感伤,在难过。
重新睁开眼,云笈真君再次看向林澹,
“小道友,虽然你才刚来到这片大陆三年有余,但是,我想,有关那个预言,你应当也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林澹微微一怔。
对方非但知道他叫林澹,而且,还知道他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甚至,清楚地知道他穿越的时间?
不过,想想也是,这可是创立三教盟的祖师爷,林澹的真实身份,如果连现任天机阁阁主云螭都能算出来,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这位老人的双眼。
只是,这种背景被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感觉……就好像一个犯了错事,被抓去派出所审讯的人,将自己的身份证报上去,对面通过内部系统把他的档案当场给调出来了,呈现在屏幕上,然后一条一条地对照着审问他。
这让林澹感到很不自在,身体不自觉坐直了,交谈时也变得拘谨和警惕了许多。
“嗯,听过一些……”
林澹试着斟酌措辞,“是那条有关‘极凶之兆’的预言?”
“正是。”
云笈真君点头,“那预言的内容,你可见过?”
林澹一时有些说不好——
他是见过天机道人带给云壑真人的那根卦签的,只是那上面的点点线线,他看不懂。
后来云壑真人自己又用那桃花花瓣演算过挺多次,林澹也都在最好的位置看完了全程,但他还是看不懂。
再后来,从其他人的口中,林澹大概听出来那预言讲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只是他自己从没有直接地正面地看到过。
“算是……看过吧?”
林澹有些犹豫地回一句。
对面的老人闻言,却轻笑起来,他抬起手,掌心在虚空中一抹,在两人的头顶,万千桃花花瓣飞舞起来,一左一右,组成两幅跃动的画卷。
分明都是用粉色的花瓣组成的图画,但是不知为何,林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边那幅画看起来宁静祥和,右边那幅画看起来却是险象环生。
这时,就听云笈真君道:
“这便是那预言所指的阴阳两个结果。
“小道友,你资历尚浅,且不曾涉猎演算一门,看不懂,很正常,老夫为这两张卦象,分别做了简单的总结,小道友一看便知。”
林澹顺着对方的话,抬头看去,就见那画风宁静祥和的桃花花瓣中间,浮现出两句话——
[面如寒玉,矫若孤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万年气运,生而入道,百岁及巅,无出其右。]
简单几个字,让林澹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侧身倚靠在玉石榻上的修士的身影来。
再转头,朝那险象环生的桃花花瓣看过去,那里同样浮现出一句简短的话——
[天煞孤星,至阴至寒,庚八月半,倾覆北斗。]
林澹看得心头一沉,双唇紧绷成一条线,讲不出话来。
就是这短短几个字,让四百年前的三教盟,不惜出动自己当时修为最高的一批剑修,布下诛仙天罡阵,将年轻的靳言斩到千疮百孔,让寒灯真君为了救下徒弟,牺牲自己……
思绪纷飞之际,就听云笈真君继续说:
“这条预言的内容,原本,与云壑那孩子,并没有任何关系,可他……却执意要将自己卷进来,最终,酿成大祸……”
“……酿成大祸?”
林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林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四百年前那场变故,可他透过那桃花枝,清楚地看到了那两段过去的记忆。
他很清楚三教盟在这件事中的立场和态度。
或许为了大义、为了苍生,三教盟没有错,可是,林澹却很难苟同。
想到这里,林澹认真地看向对面的老者,
“老人家,您真的觉得,像三教盟那样,打着拯救北斗大陆万千修士的名号,去对一个无辜的年轻修士下杀手,便是对的么?”
林澹只是想到玉寂峰上那场厮杀,难免为寒灯真君和靳言感到愤愤不平,这才出口质问,他其实并不指望对面的老者能站在他这一边,毕竟,这位可是一手创建出三教盟的祖师爷。
可是,听到林澹的话,云笈真君却长长地叹息出声,摇着头,眼底写满遗憾和自责,
“孩子,我不认为四百年前三教盟的那场围杀是正义的。
“如果当时我没有将自己的盟主之位交出去,如果我不是因为被困在某处、不得脱身,我会在第一时间赶去现场,竭尽我所能,阻止那场暗杀。
“寒灯的死,孤月那孩子身上的伤,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道友,我希望你相信,我没有一天,不在为此事自责。”
林澹深深地望进对方的眼中,想要知道对方是真的歉疚,还是不过是像之前那位掌教广成真人那样,逢场作戏。
而最终,林澹没能在对方眼中读到任何虚假的情绪。
对方是真的在自责,在追悔。
林澹忽而泄了气。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一个外人,一个晚辈,一个异世界的旅客,并没有什么立场再去指责什么。
不过,饶是如此,刚才云笈真君对自己亲生子的行为的评价,林澹也无法认同。
林澹曾经在那记忆幻境中看到云壑真人为了靳言的未来如何呕心沥血,他实在不想听到云壑的生父这样评价对方,所以,林澹认真到有些执拗地说:
“真君,云壑真人他是在尽自己所能,去保护他爱的人,他想要救一个无辜的、极有天赋的年轻生命,我不觉得这是错。”
云笈真君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甚至多出几分苦涩,他叹息着,摇头说,
“年轻人,你经历得太少,遇到事情,难免意气用事。
“云壑当年,便是像你这般,才会走到那一步……
“你们……都太天真了。”
……太天真?
林澹紧紧地盯住对面老人的双眼,总觉得,对方好像话中有话,
“老人家,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澹虽然不大聪明,可是他可以确定,像云笈真君这样的祖师爷级别的大佬,早已经退隐了,这时候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应该不会只是想要和他评判一番当年云壑真人和三教盟的对错吧?
云笈真君继续道:
“云壑继承了他母亲的上古神木血脉,算无遗策,寒灯很聪明,从云壑留下的那些细微的痕迹中,寻到了破解那条预言的办法。
“如今,那‘极凶之兆’的预言,已然不存在了。
“三教盟遵循自己的承诺,没有再为难孤月,孤月也始终恪守己身,一心修炼,不问世事。
“北斗大陆,如今表面上看起来,因为云壑和寒灯的离开,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祥和。
“可是,事实上,果真如此么?”
……难道不是这样吗?
林澹眉头拧的很紧,一言不发地看向对面老人。
云笈真君摇头。
他抬起手,广袖一挥,面前悬浮的桃花花瓣立即在他的灵力调动下,重新凝聚成许多粉色的小方块。
这些小方块横竖交错着,搭建出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
云笈真君手指一弹,将高塔底部的一块小方块抽出来。
紧接着,轰隆一声,面前的高塔坍塌,粉色的方块散落一地。
云笈真君手中捏着自己抽出来的那一块小方块,举到林澹面前去,
“如果将那座高塔比作未来,那么,云壑寻到一线转机,借由寒灯之手,破坏了那道预言,和我此刻抽出这高塔中的砖块的行为,没有分别。
“他确实让象征未来的那座高塔不再存在了。
“可他根本不可能让未来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北斗大陆之上,没有修士能决定未来的走向,否则,他与仙人何异?
“云壑之前的行为,太莽撞了,他为孤月抹消了那条预言,可北斗大陆的未来,会因此而走向哪条不归路呢?
“孩子,预言或许能被消除,孤月也不该被那样对待,可是,北斗大陆的未来,终将迎来一场大劫,此事,无可更改。”
对方声音不大,林澹却听得心惊肉跳。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头,许久之后,才开口问:
“老人家,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云笈真君这时抬起手,将指尖那块粉色的方块抛到林澹掌心去,然后认真看向对方,沉声说:
“孩子,你,是这场大劫中,唯一的一个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