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道贤真君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游刃有余的上位者姿态,此刻惊得吹胡子瞪眼,手掌“啪”一下拍在座椅的雕花扶手上,
“你、你说什么?!”
孤月真君一向脾气不大好,刚才清清楚楚讲出口的内容,此时断然没有耐心再多做解释的。
他只用一副水波不惊的笑容,回望着道贤真君。
道贤真君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漏出一句:
“你、你再说一遍?!”
“道贤老头,你是年纪大了,耳朵聋了么?我们尊上刚才不是讲得很清楚了?”
这时候,坐在下面宾客席的关沧海,高声喊着,拿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林澹,
“林小犬!我们掌门的道侣!未来的掌门夫人!”
那“道侣”二字,每多讲一遍,就让道贤真君的眼角和唇角都跟着抽搐一下,
“你、你们、你们早有预谋?!”
“预谋,不敢当。”
靳言这时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淡然说:
“本座既破例亲自来到这三清洞,同意坐下来与诸位见面,自然,是早有安排。
“否则,你们以为,我又为何要专程来这一趟?
“你们不会天真地以为,是为了你们的那所谓诚意?”
靳言讲出“诚意”二字的时候,刻意咬音很重,视线瞥向大殿中央,那黑色结界的方向。
靳言毫不怀疑,三清洞这几位当权者,既然从一开始承诺了要为他师父寒灯真君正名,想要摆出一副主动求和的姿态,那就肯定是真的在那结界里,提前将东西准备好了,准备兑现承诺的。
只是,兑现承诺的前提是,他们需要靳言老老实实地,把预言中所示的这一天,平安渡过去。
然而,令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靳言,根本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把三教盟这所谓的“衣冠冢”和“祠庙”放在眼里,更没有把那三十六位尊者和执教,放在眼里。
三十六位尊者和执教眼中的“正事”,于靳言来说,从来就不是“正事”。
他愿意来参加三教大会,只为了一件事——
昭告天下人,他要与一人结契,永结同心,修成道侣。
……道侣?
……道侣!
那“道侣”二字,被靳言那样轻飘飘地讲出来,却明晃晃地,是响亮地打在三清洞三十六尊者和执教脸上的巴掌!
道贤真君先看一眼身边的合德真人,眼神中充满责备和质问。
合德真人心虚地错开眼,叹息摇头——
他确实是先前受道贤真君嘱托,去试探过林小犬与孤月的关系。
甚至当时在那包厢里,他都听到林小犬自己亲口说自己有道侣了,那时候孤月也像是十分“享受”这个身份。
可是,那时候合德真君只当那是靳掌门和自己的亲卫之间的一种情趣,一些玩笑话罢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二人竟是果真要结为道侣的?
道侣?!
这……这怎么可能呢!
将合德真人的神情看在眼里,道贤真君忽然感到万分心累。
可事已至此,再如何责备合德真人办事不力,也于事无补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道贤真君重新看向靳言,缓缓开口:
“孤月,你当真要如此?
“你曾在这三清洞内,立下的誓言,全都忘了吗?
“你若忘记,老夫不介意替你重新回忆一番。”
道贤真君说罢,长袖一挥,一道金光法阵,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靳言头顶。
那法阵之上,是靳言曾经在三教盟的逼迫下,滴血立下的誓言,誓言中明确说,孤月真君,此生绝不与任何生灵,结下任何带有盟友性质的契约。
林澹坐在自己的宾客座位上,看着悬浮在靳言头顶的那道誓言。
刚才听到靳言公然向全天下承认他们的道侣关系时,忍不住高高翘起来的唇角,这时又落下去。
永不结下任何契约?
拜师契、收徒契、义结金兰契、永结同心契……都不行。
那就是说,他们要靳言,此生都没有人陪伴在身侧?
没有师父,没有徒子,没有兄弟,没有道侣……
他们要让靳言,真的像他的尊号那样,永远只做一轮挂在无尽夜空中的孤月?
这群人,为什么要逼靳言立下这样的誓言?
想到这里,林澹忽然回忆起之前在那木鸢上,云螭告诉他的那些话——
他的一声告白,一句喜欢,诉说得简单又直白,可是靳言想要给出回应,却远比他困难得多。
他一个最底层的小修士,万事随心随性,没有束缚。
可是靳言身为北斗大陆修为最高的修士,又有那样一条预言压在身上,他背负的枷锁桎梏,实在太重了。
他想要给林澹回应,给林澹承诺,与林澹结契,那就势必要公然与整个三教盟为敌。
但靳言依然还是这么做了。
全为林澹一人。
一句喜欢太轻,靳言要的,是与林澹的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孤月,”道贤真君的声音,在整个三清洞内回荡,“抬头看一看,压在你头上的那道誓言。
“你当,永不结契。”
那道几乎铺满整个三清洞议事大殿上空的金光法阵,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靳言头顶。
仿佛随时准备变换成一座小山,将靳言镇压在下面似的。
靳言冷笑一声,并未抬头。
他轻轻往前走了一步。
头顶那巨大的誓言法阵,便如影随形,往前挪动半分。
而围坐在法阵周围的三十六位尊者,在靳言往前迈出那一步的时候,都同时跟着往里侧挪动了一步——
仿佛他们与靳言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这枷锁要求他们,必须以现在这样的阵型,将靳言牢牢锁定在他们三十六人形成的圆环的正中央。
和那三十六人脸上警惕和畏惧的神色不同,靳言的脸上,此时依旧是一副水波不惊的淡然神色。
独自立于中央,靳言脚尖轻点,旋身转了一圈,将那三十六人环视一遍,然后重新站定了。
“那誓言,我自然是记得的,否则,诸位以为我为何会亲自来此一趟?”
靳言说着,抬起手,从袖口中掏着什么。
“当心!有诈!”
一名坐于於菟神像下的尊者,这时吓得高喝一声,紧接着一道剑气从他手中释出,直直地朝靳言打过来。
靳言调动灵力,腰间的桃木剑顷刻间横于身前,轻松挡住那道剑气,然后眉心轻挑,看向为首的道贤真君。
道贤真君长叹一声,传音入密,朝那动手的尊者骂过去:
“蠢货!他若真要使诈,你以为凭你一道剑气能抵挡得住?!
“他的雌雄双剑已经被我们封在万里之外的驻剑台上了。
“猛虎失了獠牙,没了利爪,你以为他能翻起什么风浪?怕什么!”
那出手的尊者这时讪讪地收回剑气,朝靳言赔礼道歉:
“抱歉,是老夫鲁莽,一时失手,还望孤月,莫要介意。”
靳言没说什么,只是从袖口中将东西取出来。
到这时,在场所有人才看清楚,靳言掌心托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玉石——
永结同心契约石。
“我此行,不为其他,惟愿能收到三清洞诸位,对我与我夫人的祝福,还望,诸位成全。”
要三清洞的一众修士朝那永结同心契约石中注入自己的灵力,同时送上祝福,这便是让三清洞承认靳言和林澹的道侣契。
换言之,就是要求三清洞,自己主动将靳言之前立下的那道誓言销毁。
这种事,三清洞众人,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靳言现在孤身一人,他们尚且如此忌惮,若靳言日后可以结盟,他们当如何应对?
“誓言便是誓言,孤月,你当明白,此事无可更改。
“这是你自己曾经以血为誓,立下的承诺。
“既已对天起誓,现如今却要出尔反尔,那便是欺瞒天道,对神明不敬。
“孤月,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断不可为。”
听到道贤真君的话,靳言定定地看了道贤片刻,然后开口:
“这道誓言,是在我师父寒灯真君消陨当日,我重伤之时,过去的那三十六尊者逼迫我立下的。
“诸位既然是於菟神选拔出来,手刃那三十六尊者,消灭他们的暴|政的人选,想必,你们应当不会认同你们师尊当年的所作所为的,是吗?”
靳言讲话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在给予现在的三十六尊者压力,倒不如说,他是在试探,在做最后的劝说。
而这最后的劝说,对面拒绝了。
“我等,虽是受到於菟神的指引,消灭了过去那三十六人的暴|政,可是,那三十六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他们因为顾及那则预言,为了天下苍生考虑,要你立下的这则誓言,无错。
“我等,自当继承其意志,将其执行到底,绝无更改。”
靳言又环视一圈,
“你们剩下的人呢?都是这样想的?”
三十六尊者和掌教,尽都认可了道贤真君的说法。
靳言缓缓地点点头,将掌心的契约石收回了。
他早该知道的,所谓变|革,行不通的。
掌权者的更替,不会改变三清洞的本质。
这些修士,归根结底,与自己手刃的师尊,并无区别。
当他们手握大权时,他们终究会活成他们师尊曾经的模样。
和平的变革,终究要失败的。
三清洞,已经从根上烂了。
唯有彻底摧毁,才是掀翻压在靳言头顶的那座山峦,仅有的办法。
想到这里,靳言的眼中,最后那一丝光亮,黯淡下去。
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情绪,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曾经以为,你们会有所不同。
“是本座错了。”
说到这里,靳言看一眼那黑色结界笼罩的地方,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那预言所示的日期,便彻底过去了。
“这最后一盏茶时间,我希望在座诸位,想好你们最后的答案。
“若你们同意,成全本座,本座愿意与诸位言和。
“说你们执意要与本座为敌,本座不介意,将那於菟悬案,再重现一次。
“在座的诸位,一个,也跑不了。”
靳言的声音不大,可讲出的话,带出的威压,却激得在场所有人,心神都为之一颤。
道贤真君勉力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冷声开口:
“哼!好大的口气!
“孤月,你纵然再如何修炼天赋卓绝,也终究不过是北斗大陆一个修士罢了。
“再现於菟悬案?
“笑话!
“你当自己是谁?
“天道?还是神明?莫要不自量力!讲出如此愚蠢又可笑的话!”
面对道贤真君的质疑和谩骂,靳言脸上毫无波澜。
他又朝前缓缓迈了一步,抬起手,修长的之间,放在了自己佩戴的白玉面具上。
三十六尊者齐刷刷举起佩剑,一道道裹挟着无尽威压的剑气,同时指向靳言眉心。
靳言却丝毫没有退缩,只是淡定地将自己那张佩戴了近五百年之久的白玉面具,摘了下来。
看清那面具背后的面容,在场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就见那张绝美的面容之上,眉心之间,有一道刺目的伤疤。
那是一道被剑气灼伤的疤痕,历经数百年之久,早已经愈合。
只是那疤痕被靳言永远地留在自己眉心,看起来……
与那烙印在三清洞每一个修士记忆中的,那第三只眼,一模一样!
三十六位尊者,在看到那道疤痕的一刻,脸上的血色顷刻便褪尽了。
他们各个像看到了地狱中走出的最可怖的恶魔似的,吓得目眦欲裂,浑身颤抖。
在这样的威慑中,靳言开口,声音平缓,
“这三清洞的一切,本座要收回,易如反掌。
“因为,本座,便是於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