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言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回应了。
他从未庆祝过自己的生辰。
不,或许很小的时候,他的生父生母曾经为他庆贺过?
但那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实在太久远,靳言早已经忘却。
而在寒玉宫的这几百年来,因为师父和师娘的忌日,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因为那则极凶之兆的预言,靳言的生辰,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提起,更没有人祝贺。
靳言自己也并不觉得这生辰有任何值得庆贺的地方。
然而对面这个头脑简单的修士,却很认真地讲出口。
他亲手做了白玉香牌,送到他面前,只为祝他生辰快乐。
靳言的心里是有异动的,原本被厚重的寒气包裹住的那一颗心,仿佛被掌心那块带着对方温热气息的玉牌,捂得融化了一些。
可是他面上却是不显的。
心中万千情绪翻涌,可是沉默许久,再开口时,靳言却发现那些话语一句也讲不出口,最终只问:
“你……如何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寒玉宫那些和靳言最亲最近的修士们,也都以为靳言在每年的这一天怅然神伤,只是因为他师父的忌日刚过,师娘的忌日又将近,却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天,其实是靳言的生辰。
林澹闻言,揉了揉后脑勺的碎发,笑起来。
是他前两天刚找云螭“破译”出来的。
之前在那记忆幻境里,看到靳言的师娘为了替靳言算出那一线转机,无数次将某个图纹放入桃花花瓣组成的卦爻中去,那时候,林澹就隐约猜到,这很可能是靳言的生辰八字什么的了。
所以他那时候留了个心眼,专门把那图纹记录下来,准备寻个机会,找个懂行的修士问一问。
其实之前坐那木鸢法器飞来三教盟的路上,林澹和古茗提过一嘴,那时候古茗告诉他,自己虽然是木系灵力,又是桃花妖,可他从未接触过卜算一门,所以并不认识那桃花星象中的图纹。
再后来,就是三天前,云螭又找来桃花坞的时候,林澹又问了他,这才拿到了答案——
这点点线线的图纹,果然是个日期,那就肯定是掌门尊上的生辰了。
其实前几天,在刚踏入听海阁,一眼看到那舞池中央的妖修的腰间佩戴的白玉香牌的时候,林澹就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要问问对方,那玉牌哪里可以买到——
那玉牌看起来和幻境里靳言随身戴的那一块太像了,林澹知道年轻的靳言很喜欢那玉牌,但似乎在那场玉寂峰的围攻之后,那玉牌就没了。
所以林澹在心里合计着,想要找到一块差不多的,送给靳言,做生日礼物。
只是他没想到,从云螭那里“破译”出来的生日,就在三天后。
时间太赶了,林澹这三天跟着关沧海到处跑,生怕来不及。
不过幸好赶上了,不早不晚,就在今晚子时之前。
但这些事林澹自然不可能告诉靳言——
这里面有太多解释不清的秘密了,他怎么会知道过去的那些事,怎么会看到年轻的靳言随身携带的玉牌,又怎么能记录下来云壑真人拿来演算的那个时间的?
所以思来想去,林澹含含糊糊地说:
“是……云公子告诉我的。”
这话也不算全错,本来就是云螭帮他“破译”的,只是是林澹自己主动把那符文送出去的。
说完之后,林澹有些心虚地看向身边人。
他并不擅长撒谎,生怕对方下一刻便将他的谎言戳穿了,继续追问下去。
好在靳言此时应当是醉了,并不像平时那样咄咄逼人,他微微垂着眼睫,想了一阵,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接受了林澹的说法。
林澹长舒一口气,就听到靳言又问:
“为何会送这个?你从何处学来的这桃花镶嵌术?”
额……
林澹犹豫着,正要开口,就听靳言忽而意识到什么,继续问:
“之前那听海阁的舞姬、淋漓馆的头牌、花火堂的花魁……你去寻他们,就是学制这白玉香牌的?”
靳言知道,那舞姬、头牌、花魁,都是妖修,而且,刚好都是桃花妖一族。
将鲜活的桃花花瓣镶嵌入白玉腰牌中,制成香牌,是只有桃花妖一族才会的技艺。
他师娘云壑真人,便是从自己娘亲,那位有着上古神木血脉的桃花妖那里,传承来的这门手艺。
被靳言一语点破,林澹也不好再隐瞒了,点头,供认不讳。
林澹托云螭帮忙送给那舞姬的信里,就是求问她哪里可以买到类似的镶嵌着桃花花瓣的白玉香牌。
那舞姬回信告诉他,这是桃花妖一族特有的技艺,只在桃花妖一脉内部流传,不对外售卖,又告诉林澹,他若是果真想要,可以去找淋漓馆和花火堂的那两个桃花妖,那二人,可以教林澹如何制作那桃花玉牌。
林澹先寻到了那淋漓馆,找到那隐藏“贵宾室”里的头牌,讲明来意。
那位头牌很客气,也很热情,他告诉林澹,那“贵宾室”整个都是用汉白玉打造的,房间里每一处细微的装饰,都是他亲自操刀雕刻出来的。
林澹连连称赞,那头牌心情大好——谁会不喜欢一个耿直的修士真诚的夸赞呢——长袖一挥,现场教了林澹如何打制那块白玉牌的骨骼。
在那逼仄密闭的“贵宾室”里待了一整天,林澹终于做出来一块还算能拿的出手的白玉牌骨骼,在关沧海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离开了淋漓馆。
而第二天,他们去到花火堂,找到那位传承了桃花花瓣镶嵌技艺的妖修时,对方却远没有先前那淋漓馆的头牌那么好说话了。
打造白玉牌骨骼的技术,虽说妖修传承的会更上乘,但是人类修士中也不乏拥有类似技艺的匠人,所以算不得什么机密,将入门的那一套教给林澹,也没什么。
可是那桃花花瓣镶玉技艺,却是桃花妖一族特有的。
因而那花火堂的花魁,自然是不愿意轻易透露给林澹的。
林澹求了挺久,对方都不肯松口,最后无奈决定放弃,离开之前,顺手释出一道灵力,把门边摆着的一朵萎靡的小桃花扶起来。
那花魁见状,却是眼前一亮,
“等等!”
林澹那时候一脸茫然地转回头,就见那花魁满脸惊喜地朝林澹冲过来,捉住他手腕,将他往回扯。
那花魁看着弱不禁风的,可修为不低,力气也不小,扯得林澹一个趔趄,险些朝前栽倒下去。
花魁探了林澹的气息,接着眼中放光,
“你……你是天级至阳道体?!”
林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其实不太确定这个至阳道体的等级划分是怎样的,不过好像有挺多人对他的等级感到惊讶,似乎这个“天级”非比寻常。
那花魁确认了林澹的等级,便一改之前那冷漠傲慢的态度,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拉着林澹往她的花房里去。
那花房面积不大,里头种的却全是最珍稀品级最高的那几类桃花苗。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些桃花苗一半都枯黄了,不少叶片甚至直接发黑,眼看着就要枯死的样子。
林澹种过地,又在仙山上的阳灵花园待过那么久,他对这些花花草草,本能地很爱护,看到那么精贵的小树苗快要枯死,他心疼得厉害,抬手摸了摸其中一棵树苗上枯黑的叶片,送了一缕灵力过去,那叶片感知到充沛的阳灵,垂死中,竟是颤动起来。
花魁见状,简直要落下泪来,不由分说,冲上前就要给林澹跪下来。
林澹吓了一跳,慌张地抬手将对方拉起来。
那花魁哭诉道:
“现在这些桃花枝,便是我的命根子。
“我在多年前,受到老祖的派遣,被迫迁来这花火堂,这些桃花枝也被迫跟着我辗转至此。
“可是这些年,不知什么缘故,那擎天柱内,还有这核心地段的地底,不断有魔障之气涌现,侵蚀我的桃花花苗。
“我向三教盟禀报过多次,三教盟弟子过来查探几次,都说此地很干净,没有危险,又说如果偶有魔气外逸,有护教法阵在,魔气瞬间便会被镇压,不必担心。
“护教法阵的确可以镇压魔气,这花火堂,还有核心地段的铺子,都被保护得很好,我们这些妖修也不会被那转瞬即逝的魔气影响。
“可是我这些桃花花苗却不同,它们承接周遭灵气而活,对周围极细微的污染也十分敏感,被迫栽种于此地,久而久之,这花苗大半都快枯萎……”
那花魁当时说着说着,涕泪俱下,求林澹,
“小道友,你有这样厉害的道体,灵根又极为纯净,你的灵力,必定可以帮我盘活这些花苗的。
“还请小道友出手相救。
“事成之后,你想要的那桃花镶玉之术,我必定毫无保留地交于你。”
其实举手之劳,哪怕对方不透露给他桃花镶玉之术,林澹也会帮对方的。
但对方愿意教他那套术法,林澹喜出望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最终两人一拍即合,林澹花费两天时间,几乎耗干自己丹田处的灵力,终于帮对方将那花房里的小苗苗们全部盘活了。
而花魁也信守承诺,给了林澹那桃花镶玉之术。
“此技艺,并非仅限于玉石骨骼,”那花魁最后告诉林澹,“世间万物,凡生于土木之中,侵染了足够充沛的土木之灵气,均可作为骨骼,用来封存桃花花瓣。
“这些被封存的桃花花瓣,只要不刻意以外力去打破外骨骼,便可长长久久地保持鲜活,将自己的灵气一直延续下去。”
听到花魁这样说,林澹那时候,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自己第二次进入那记忆幻境时,困住他行动范围的那一块琥珀——
看起来,当年的寒灯真君,也是用了这套桃花镶玉之术,借由琥珀外壳,把那一片古茗的桃花花瓣保留下来。
林澹那时候握着那块自己亲手做出来的桃花玉牌,陷入沉思。
他其实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那花魁,可是看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林澹还是收敛思绪,快步赶回桃花坞来。
可是这些细枝末节的过程,林澹也没打算告诉靳言。
见靳言一下猜到了答案,林澹赧然笑笑,点头承认了。
靳言眉心微微蹙起,“桃花镶玉之术,桃花妖一族向来十分吝惜对外分享,你如何得到的?”
说着,他目光落在林澹眼下的那两条浓重的乌青上,眉心蹙得更紧了,
“那花魁吸干了你丹田处的灵力?”
“不是……”林澹总觉得这说法有些怪怪的,小声辩驳,“也没有吸干,还是留了薄薄一层的。”
靳言的脸色依然很沉,“你的至阳灵力,至精至纯,岂能浪费在这样微不足道的术法之上。
“往后……莫要再为了这些玩物,拿自己的灵力做交易。
“今日那花魁为了自己的花枝要你出手,下次,若有妖修想吸食你精|血,你也给?”
林澹:……
他听得一哽,心想自己就是帮对方种了几株树苗,怎么就扯到吸□□|血这事上去了……
不过这事林澹也没心情反驳了,他突然觉得,或许这礼物,靳言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用“微不足道的术法”做出来的一块“玩物”罢了,掌门尊上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吧?
所以收到礼物,第一时间不是开心,却是一句接着一句的质问,带着浓重的审讯意味,好像林澹送出去的不是自己的心意,而是他的作案证据似的。
林澹忽而有些低落了,
“尊……月前辈,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玉?你如果不喜欢,就还给我吧,我下次再送你别的。”
说着,林澹抬手,想去拿那玉牌,手指刚要碰到玉牌的一角,一道带着寒意的灵力打过来,吓得林澹慌张地缩回手——他到现在胸口还隐隐作痛呢,可不敢再乱来了。
靳言收回灵力,但手指却死死将那玉牌攥住,像是生怕林澹再抢似的,难得讲出平时无论如何不会讲出口的话:
“喜欢,很喜欢。”
他讲得很快,轻飘飘的一句,像阵微风似的,很快便散在夜色中了。
可是林澹挨得近,此时又精神紧绷地注意着对方,将那句话清晰地听在耳中。
林澹愣了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靳言这样直白地讲出喜欢——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掌门尊上,傲娇的小猫咪,还是高冷的月前辈,都从未讲过这两个字。
林澹听得耳廓有点痒,一直痒到心里去。
他脸有点烫,心跳的也有点快,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你喜欢就好。”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林澹笑着问:
“对了,要吃生日蛋糕吗?”
他看那茶水间后面有个小厨房,里面有些糕点米面之类的,应该可以临时拼凑一个生日蛋糕出来。
靳言一脸茫然地看他,“……生日……蛋糕?”
看那神情,怕是连生日蛋糕是什么都不知道。
林澹想了想,又问:“长寿面?吃不吃?”
这次靳言倒是听懂了,但他垂下眼,轻轻摇头,“不必。”
他显然并没有胃口吃东西,除了喝酒,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林澹便没有勉强,只坐在原处,继续陪着对方。
靳言又默默饮了几口酒,见旁边修士只盯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便将酒壶送过去,“喝吗?”
林澹摇头。
他倒是想陪寿星喝一杯,可是能把堂堂靳掌门醉倒的酒,他恐怕沾一滴就直接不省人事了。
靳言没再说什么,收回酒壶,继续默默喝着。
林澹看一眼靳言脚边散落的七八个空酒壶,想到之前关沧海说的话,又重新看向身边人那一双漂亮的眼。
那双眼,刚才在说出喜欢林澹送的礼物的时候,是带着光亮的,但很快又重新黯淡下来。
“前辈,有什么心事?”
林澹问,“能告诉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到仿佛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靳言心上。
这些藏在心底的事,靳言从来都不愿与人言说,可今晚,或许是醉了,或许是那桃花玉牌敲碎了他心头的壁垒,又或许,单纯只是因为问这问题的人,是林壮壮……
总之,沉默片刻,靳言开了口,
“我有一个朋友……
“他还算有些修炼天赋,年幼时便去了一个不错的宗门,拜了世间最好的师父师娘,修道的头几年,诸事顺遂。
“可是,一则预言,将他原本的生活,彻底打破。
“在那预言中,他是不祥之兆,不容于这片大陆。
“他自然是不服的,年轻的他,有过不甘,有过抗争,有过奔走,有过报复……
“可是,百年之后又百年,如今,时光流逝,冲刷掉他年轻时的所有棱角。
“回首看去,他发现,自己这一生,或许其实,不过是一场错误。”
靳言声音很轻,讲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
那则预言里说他是极凶之兆,天煞孤星,会颠覆整个北斗大陆,葬送万万修士的道途。
三教盟因此要将他清除,不惜出动大批精锐,试图将他扼杀。
他那时候,自然是不服,也不认的。
可是……
他如今已经五百岁了,回望自己这漫长的道途,满目疮痍。
不知哪一年开始,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忽而有些相信三教盟信奉的那些法则——
他,应该在年轻时,便被抹杀的。
靳言此生,真心爱过的,唯有两人——师父寒灯真君,师娘云壑真人。
这二人,最终都因他而死。
无论是否出于靳言的本意,可结局,便是如此。
靳言忍不住会想,三教盟动手还是迟了。
如果那则预言第一次出现时,三教盟便出手,直接杀死少年靳言,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是与非。
云壑真人不会死,寒灯真君不会死,那么多修士也不会被牵扯进来……
那他究竟在抗争什么?
这世上最让他牵挂的两个人,都因他而死,他却好好地活着。
这岂不是正正应验了那则预言?
更为讽刺的是,他的生辰,便落在师父师娘的忌日之间,简直像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便是你的存在,害死了他们。
这便是靳言每年生辰那天,会反复在心底想的——
他的出生,便是个错误,他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片大陆。
这样的念头,反复萦绕在他心头,直到三年前,那个笨蛋出现。
那傻头傻脑的修士,不知不觉走进靳言心里,成了这片大陆上,第三个让他牵挂的人。
靳言的心头,原本熄灭的欲|火,重新燃起来。
他又生出了邪念来,想要重新为自己这错误的一生去抗争了。
只是这抗争可能带来的后果,让他不免有些犹豫,而就在这时候,那笨蛋向他诉说了自己的情意。
那样炙热的一句喜欢,直白地捧到他面前来,让靳言想要接下,又因为滚烫而不敢伸手。
他最终还是决定带那笨蛋来三清洞了。
他想为他们的感情,也为自己这错误的一生,最终再博一次。
然而,前两日,他在那擎天柱下窥探到的情景,又让他却步。
他交给凌碣石去查探的那金光桃花阵,凌碣石很快寻到了一处阵眼,不是别处,正是林壮壮待了两天的那花火堂。
林壮壮在楼上被“吸干”至阳灵力的时候,靳言便在楼下探查那阵眼的情况。
他本不指望通过这一个阵眼便能摸清楚这张大阵背后的真相,可是,那法阵上的桃花纹理,他太熟悉了,轻松便通过灵力,穿透那阵眼,看到了那张大阵背后的一角——
那是一段手臂。
枯瘦如柴的手臂,被苍老到满是沟壑的松弛皮肤包裹着,那皮肤呈现出类似严重灼伤之后的棕黑色,遍布着斑驳的血痂,周围被黑色的魔障之气笼罩着。
透过那魔气,隐约可以看到那皮肤上呈现出一块一块怪异的凸起和凹陷,像某种藤编的凉席。
将神识进一步铺开,仔细分辨,靳言意识到,那凹凸的纹路,是被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捆缚住之后,皮肉被勒出的痕迹。
透过那阵眼,靳言隐约窥到的,这一段悬在空中的手臂,正被无数根傀儡丝,死死地束缚住。
靳言的心头一紧,
“为何……”
他听到远处传来十分虚弱的声音,落入他识海中:
“能力所至,职责所在……”
“你……”
靳言那时候还想追问什么,可那阵眼已然在他掌心消散,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
凌碣石之后没再寻到新的阵眼,可是以靳言的机警,仅仅只是窥探到那一角,他已经在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极不好的猜测。
一个足以让他再次退却的猜测。
“此事,不必再查,也不必再报。”
那时候,靳言向凌碣石下达了新的命令。
他看到自己的右护法脸上闪过的错愕,又看到对方什么也没说,最终只躬身行礼,应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靳言知道,以凌碣石那谨慎小心的性格,靳言既然没有把话讲死,他就一定还会继续查下去。
靳言不介意他继续查下去,也丝毫不怀疑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挖出那张法阵背后的真相。
只是,靳言已经不关心那个真相了。
仅仅只是现在这一个猜测,已经让靳言忽而又动摇了——如果这次抗争,最终的结果,与四百年前那场玉寂峰的围攻,殊途同归,那他究竟还是否应该坚持。
他的坚持,会让壮壮,走上寒灯真君的那个结局吗?
或许,三教盟是对的。
他真的应该放手。
他不应该存在这样的邪念,试图去结下任何带有盟友性质的契约,因为这些契约,这些他和其他人的羁绊,最终只会变成勒死那人的绳索。
他这样的人,不该有师父,不该有弟子,不该有兄弟,更不该有……道侣。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林澹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拉回了靳言的纷乱的思绪。
他蓦地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看向林澹的双眸中,带上几分茫然。
林澹将对方眼底的迷离看在眼里,唇角微微翘起来一些——分明已经醉了,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了,可是心底里的哀伤,还是能从眼里满溢出来。
靳言,这几百年来,带着那么重的心事,活得真的好辛苦。
“你知道吗?”
林澹学着靳言的口吻,说:
“我也有一个朋友……
“他有一点笨。
“嗯……或许,不止一点吧,很笨,不开窍。
“他好像一条狗,被生活套上狗链,不停地往前跑。
“他倒是没心没肺,活得挺快活,总觉得这样的狗生,挺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那一瞬间,狗子原本只有黑白灰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
“狗子突然意识到,原来之前那种套着狗绳往前跑的生活,是那么苍白,那么单调,那么无趣。
“狗子不想继续做一条只能看到黑白灰的狗了,他想捉住这个多彩的世界,所以他追逐着那个人,一路追,一直追到了这里……”
说完这些,林澹转过头,看向身旁人,发现靳言也正回望着他,月色洒在靳言那双漂亮的盛着水光的眸子里,为他的眼瞳铺上一层碎银。
林澹轻轻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对方的眼角,又生怕打散了那眼中闪着碎芒的银白月光,最终手指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回来。
他翘起唇角,傻兮兮地笑起来,之后视线放空地看向远空,
“所以啊,不要说你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你的存在,怎么可能只是个错误呢?
“你是那只狗子,眼中唯一的色彩啊。
“他那么辛苦,追逐了你一路,你却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他追逐的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吗?”
说到这里,林澹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收回视线,重新认真地望进对方那双深邃的眼中,
“你知道,狗子已经尝到心动的滋味,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他回不去了,你如果这时候把他追逐的色彩收回,他往后,还怎么生活下去?”
“在这片大陆上,你是那笨狗的全世界。
“你否定自己,放弃自己的坚持,那就是残忍地收回了那笨狗的全世界啊……
“能不能,为了那条笨狗,不要再讲这种丧气话?”
林澹讲完这些,便静静地看着身旁人。
靳言默默地回望着他,过了许久,夜风吹过,在发烫的眼眶里带起涟漪,那里头的潋滟水光,再盛不住,从眼角溢出来。
靳言不想让那笨蛋看到自己这样脆弱的模样,用力眨了眨眼,将头扭向另一侧,只给对方留下一个泛起红晕的耳廓。
下一刻,一张帅气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林澹绕到他面前来,此时跟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
靳言的心跳忽而变得很重,他呼吸一滞,垂下眼,目光不自觉有些躲闪。
林澹轻笑,
“怎么还哭了?”
靳言羞恼起来,拧着眉心,沉声说:
“本座没哭!离远些,莫要挨得这样近!”
他说着,抬起手,横在林澹胸前,想要两人从自己面前推开。
然而下一刻,手腕便被对方箍住了。
林澹一只手捉住他手腕,另一只手臂抬起来,从靳言面前,横向伸到他另一侧脸颊,指腹很轻地擦过靳言噙着泪水的眼角。
常年劳作而长满老茧的粗糙指腹,骤然擦过靳言湿润细腻的皮肤,带来微痒又有些火辣的触感,激得他轻轻一颤,下意识偏头躲开对方的手指。
然而这偏头的动作,躲开了林澹的手,却将自己的脸颊送到了林澹面前。
脸颊冰凉的皮肤,擦过林澹鼻尖,一股清新的冬雪气息,萦绕在林澹鼻息,让他呼吸变得深重。
靳言抬眼,发现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对面修士喉头滚了滚,目光变得很沉,眼底浮起一股异样的神色。
靳言想要说什么,可红润的双唇动了动,将对方眼底压抑着的火苗彻底点燃。
林澹身体贴过来,微微侧开鼻尖,闭上眼,将自己的双唇送出去。
“你……!”
两人的唇瓣堪堪擦过,靳言忽然使劲全身力气,拼死将林澹往外推。
林澹刚才为了能转过身去,看到靳言的正脸,上半身便一直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坐着,身体尽可能向靳言倾斜,重心很不稳。
这时候全无防备,忽然被对方全力一推,猛然睁开眼,手臂在空中划拉两下,仍旧没能重新维持住平衡。
“诶、诶……”
他上半身往后仰,就那么从屋脊上栽倒下去,眼看就要后脑勺着地,仰面从屋顶跌落下去。
他下意识伸出手臂,虚空中想要捉住什么,下一刻,手臂被冰凉的手指攥住了。
林澹趁机借力,翻转手腕,扣住对方手背,用力往怀里一拉。
靳言被他拉进怀里,手肘撑在他胸膛上,用力捶打,怒声喝斥:
“你为何如此放浪!如此不知廉耻!
“是否稍有几分姿色的年轻修士,你见一个,便要表白一个?
“你与我才相识多久,你便要做出这样无耻之事!”
听着靳言那些怒骂的话,林澹懵了。
他这才意识到——
合着尊上大人这没来由的怒火,是以为林澹把自己当成月前辈了?
林澹无奈地笑起来——
掌门尊上,也太能吃醋了,之前吃自己那白猫分|身的醋,现在又吃自己另一个分|身的醋……
“尊上!你听我解释……”
林澹喊了几声,对面没理会他,林澹急了,两只宽大的手掌将对方那小一号的两个拳头彻底包在手心,然后沉声喊:
“阿言!”
靳言手上动作滞住,浑身一僵,抬起眼皮,茫然看向林澹,
“你……”
“我知道是你。”
“你何时……”
“从你幻化出这位月前辈的分|身之后,没多久就看出来了,”林澹说着,笑起来,“你也没打算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吧?”
毕竟每次林澹问什么,对方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靳言确实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不管是以白猫分|身的形态,还是现在这副分|身的模样,但那是因为他觉得以那笨蛋的不大灵光的脑袋,根本不可能识破他的分|身,所以他从未防备过对方。
没想到,这笨蛋,竟然突然开窍了……
正在愣神,靳言的肩膀忽然被揽住了,接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放倒。
那笨蛋这时候倒是有心,将靳言仰面放倒在铺满琉璃瓦片的房顶上时,甚至还记得调动灵力,用出御物之术,托住靳言的腰腹,让他在躺下时身体不至于摔疼。
待到靳言回过神时,林澹已经一手撑在他头侧,身体覆在他身上,跟近距离地盯着他的脸看。
靳言的心跳很快,垂下眼,错开视线,低声喝斥:“松开本座!”
林澹自动屏蔽了他的命令,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沿着靳言的脸颊,一路往上描摹着,最后落在那条贴在额头上的猩红色抹额上。
眉心轻蹙,林澹抬起手,想要去摘那抹额。
下一刻,手腕被对面用力攥住。
“放肆!”
靳言眼底是真的带上几分恼怒。
林澹将对方神情看在眼里,将手退回来,没有继续碰那抹额,只是轻笑着,在对方耳边说:
“可我脑袋里,一晚上,都在想更放肆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靳言的脸颊绯红,沉着脸,“不想,放开!”
他说着,抬起手,用力在林澹胸膛上推搡。
力气实在太小,像小猫踩奶似的……
这样想着,林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咪咪的模样来。
他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咪咪就是掌门,掌门就是咪咪。
他以前对咪咪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以掌门的修为,他明明完全可以拒绝的,可身为小猫咪的他,那时候,却每次都逆来顺受,在林澹的威逼利诱下,身体一点点软下去。
真的……是逆来顺受吗?
“尊上……”
林澹轻声喊,他此时浑身的血液都躁动着,往上下两个部位涌过去,却只能强压下那股冲动,咽了咽干涩的喉头,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
“我每次抱你,你明明都可以用灵力,轻松反制住我的,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用过?
“是怕自己的灵力和威压太强,伤到我?
“你……心疼我啊?”
林澹离得太近,说话间,灼热滚烫的气息拍打在靳言脸侧,让他脸颊到脖颈处,烧得通红一片。
他胸口起伏着,努力维持住身为掌门的矜持与骄傲,冷声说:
“不是,莫要自作多情!”
林澹轻笑,笑声震得靳言耳廓发痒,想挠,又不敢挠。
下一刻,他泛红的耳尖被对方手指碰了碰,激得靳言浑身一颤,想要怒声训斥什么,尚未开口,却被对面抢先。
“可你脸红了……”
林澹讲着调笑的话,声音却有些哑,
“是我自作多情,那你现在就用灵力,尽管将我挥开。
“受多重的内伤,都没关系,是我自找的。”
靳言眉心蹙起,心头升起一股羞愤恼怒情绪来。
——对笨蛋,怎能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靳言瞋目瞪向对方,抬手想要将对方放在他耳旁的手回来,手背触到对方掌心,这才发现——
对方的掌心滚烫,手臂正细微地战栗着。
靳言一时愣住。
这笨蛋,分明也不是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
口中讲着那样撩拨的话,可眼底的情绪,却暴露了他在感情上的生涩和稚嫩。
视线重新落回面前那张俊朗的脸上,靳言看到对方眼眶竟变得通红,眼底滚动的,全是浓重的欲|火……
努力克制着,却十分坦诚,十分直白的欲|望。
“你……”
靳言刚吐出一个字,接下来的话,便再讲不出口。
林澹像是用了最大的耐心,等了几秒,之后,他的两只手臂收拢,将靳言禁锢在身前,然后俯身压下来,
“你既然不用灵力……
“那,我要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