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这次输了比赛有什么感想?”
“池,是什么造成了你这一次赛场上的失误?”
“这次比赛之后你会退役吗,会不会对没有成功创造属于你的三连冠王朝而感到遗憾?”
“……”
一个在池惊澜的记忆里墙皮白到惨白的采访大厅, 一群如狼似虎的记者端着长枪短跑, 把坐在最左侧的一个瘦削到脱相的青年围得水泄不通。
1988年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单自由滑决赛之后的赛后采访。
池惊澜无比清醒地认出了这一幕发生的时间与地点,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
只是被梦境魇住, 他无法脱离。
他就像一个无法脱身的旁观者, 只能看着这一幕在他眼前循环播放。
池惊澜很少做梦, 以他落后于他人的体能每天跟上训练就已经足够花完他所有的力气, 基本都是沾床就睡, 再睁眼就是天亮了。
自从再一次醒来之后, 池惊澜就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多去回忆那些早已过去的曾经,那些没有什么意义, 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不过偶尔睡梦中还是会闪回几个回忆的片段,其中最常出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只是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 仿佛时光真的回溯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个凌冽的冬夜一般。
梦境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明明当年自己当年就是那个被围住的青年, 如今他的视角却是站在当年自己的身后, 把整个采访大厅都收入了眼中, 那些被自己遗忘的小细节都被潜意识自动补齐, 呈现在了池惊澜面前。
池惊澜甚至发现自己能动, 他穿着白天一身黑的打扮, 顶着十六岁稚嫩的壳子穿梭在他梦境中的采访大厅,他能穿过每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得见他, 就像是一个来自异世的幽灵。
荒诞的感受越发浓厚,池惊澜试了试, 发现他无法离开采访大厅,便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曾经的自己身后。
十六岁的池惊澜站在二十八岁的自己旁边,头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起了曾经的自己。
二十八岁的传奇坐在季军的位置上,里面还穿着之前比赛穿的考斯腾,外面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队服外套,不太合身,套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宽大,空荡荡的袖子底下瘦削的身躯仿佛只要来一阵清风就会被吹倒。
瘦到脱相的脸上很苍白,神情又极冷,眼尾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面对堵在他面前的长枪短炮,完完全全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池惊澜看着他,回想起那些年自己在国内的名声,自嘲般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几年他不招人待见也不是没有原因,二十八岁的自己可真谈不上什么好看,说不定还能起到什么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他看着自己惜字如金地回应了那些记者几乎是在鲜血淋漓的伤痕上再插几刀的问题,看着如狼似虎的记者换了一批又一批,脸色愈发苍白但脊背不曾有一丝弯曲的自己,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无声地陪伴着。
欧美多年统治花样滑冰的格局一朝被他打破,八年前的80年奥运会池惊澜夺冠之后,就有一群人带着恶意期待着他的跌落,那一次他以毫厘之差只获得了季军,池惊澜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群人狂欢。
面对那么多恶意,说不在意是假的。
但那又如何呢,就算是一叶孤舟,面对涛涛海浪,他也不愿意倾覆。
池惊澜默默站在当年自己的身后,把青年隐藏于人前的景象也尽数收入眼中——紧紧攒起的拳头,和原本被宽大的裤腿盖住,却因为坐着裤脚往上提了一点而露出来的肿胀的脚踝。
那时的他跌落神坛,面对铺天盖地的恶意,不能暴露出一丝软弱与破绽。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冬奥会传奇的自由滑是全程顶着扭伤的脚踝滑下来的。
其实他原本可以拿到那枚金牌,即使二十八岁在花样滑冰这个项目中已经算得上是高龄,但池惊澜当年的技术依然站在世界的最顶端,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跳出四周跳,他是短节目断层第一进入自由滑决赛的。
但是自由滑的前一天上冰训练的时候,他在练习跳跃时,落冰的那一块区域的冰面上坑坑洼洼的,覆着一层水,冰也软的不行,即使池惊澜摔倒时及时用手撑住了,还是扭伤了脚踝,连腰伤都复发了。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情。
说了又如何,对他丢了金牌的谩骂依然不会减少,他也不需要他人的怜悯,至于让主办方负责?让他们负责不会改变比赛的结果,更何况池惊澜知道那并不是主办方的过失,那片融化的冰上还残留着一些小颗粒,是盐。
那是人为,并且冲着自己来的,甚至池惊澜还能大概猜到是什么人。
自家的事等回自己家解决,池惊澜把自己套上冷硬的外壳,撑过了外媒们兴奋的诘问。
可能是记忆自动美化了的原因,池惊澜回想起当时,总觉得自己处理得还算镇定,可他此刻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当时自己紧握着的青筋暴起的拳头和冷硬的神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的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与愤怒。
旁边的冠军和亚军身旁都围着好几个工作人员,唯独华国那个传奇身边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只有犹如豺狼虎豹的记者。
池惊澜想当时的自己大概也是渴望有人陪伴的。
他不知道为何这次的梦境这般神奇,但也正好,就当是平行世界,让他圆一个自己曾经的念想。
没有人陪伴,那他就自己陪自己。
池惊澜走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拍了拍二十八岁的自己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的手拍下去会穿透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真的落下去,隔着一毫米轻轻放在青年的肩膀上,就当他拍到了。
“池澜,你满意这一次的铜牌吗,花滑给你带来了许多伤病,会不会后悔,你觉得花滑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如机关枪一般的问题在池惊澜耳边响起,他有些不愉快地抬头,心底闪过了两个字:来了。
十六岁表情精致的少年和二十八岁面容瘦削的青年极其同步地抬头,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冷厉。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黑发黑眼,说的也是中文,是同胞,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池惊澜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隐藏着的恶意,问出的问题批了层和善的皮,暗藏了数不清的刀子。
一个一直对他不太友好的记者,却每次都跟狗皮膏药一般凑到他面前来采访他的人,让池惊澜都感到有些烦躁。
他听着自己随口地应付着,眼神漫不经心地在那个令人烦躁的记者身上扫了一遍,正想着这个记者说完了采访结束应该就要换场景了,视线忽地一顿。
他注意到了那个记者腰间挂着的一个挂饰,看起来像是一个平安福,上面的图案却有些诡异,凌乱的线条拼凑起来,像是一条八爪鱼,只是上半身看起来像是人形。
为什么还感觉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头突然疼了起来,池惊澜手按上太阳穴,皱起了眉。
这是一个全新的发现,池惊澜确信当年的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只是瞥了一眼后被潜意识记了下来在此刻复现,可池惊澜更在意这个图案为何会让他感到眼熟。
怀着满腹的疑问,池惊澜看着自己应付完了那个记者的问题,然后拒绝了其他人还想继续的采访,站起身让宽大的裤腿重新遮住肿胀的脚踝,面不改色地像个没事人一般直接离开了采访厅。
池惊澜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等着自己醒来。
大概是出于身体自我保护机制的原因,偶尔梦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到结束采访自己便会脱离梦境清醒,池惊澜以为这一次也会这样,但直到他跟着二十八岁的自己走出大厅,走入凌冽的风雪中,才发现这一次不一样了。
梦境居然还没有结束。
那一年采访结束后发生了什么事,全世界都知道,池惊澜身为当事人,更不可能忘记。
眼前似乎又覆上了一层血色,池惊澜站在采访大厅的出口,看着已经往前走出了好几步的青年,神色冷静,眼底却不由自主地搅动起了波澜。
他还是跟了上去。
一踏入室外,凛冽的风雪便砸到了自己身上,如小刀一般凌迟着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
无比真实的感受让池惊澜一瞬间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他一直不太敢回想那年他踏出采访大厅之后的事,那总会让他状态变得不对劲,可现在池惊澜再次感受到了,原来那个冬夜那么寒冷。
零下二几十度的天,黑发的花滑王者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在路边,步伐稳健,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冷意和身上伤处传来的剧痛,他把玩着手中的铜牌,脸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可跟在他身后的小少年,几十年后的他自己,却疼的捂着腹部微微弯下了他向来挺得笔直的腰,精致的脸颊苍白无比,渗出细密的冷汗,源源不断。
池惊澜看着自己停下了脚步驻足在路边。
他知道当时的自己是疼的不行了才停下来缓一缓,却想立刻冲上去把他推开,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池惊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指尖上的雪花因为冰凉的体温半天都没有化,眼底逐渐变得赤红。
五、四、三、二、一……他心底响起了一个倒计时。
倒计时结束,一辆失控的卡车果不其然突然出现,朝着站在路边的黑发青年直直撞了过去。
有惊呼声响起提醒了青年,可他转头时已然来不及,更遑论还有脚伤的拖累。
“砰!”
池惊澜强迫着自己睁着眼睛,一片深红中,他看到了那枚被撞飞抛入草丛中的铜牌,看到了卡车上的司机,黑发黑眼,神色惊恐又狰狞。
最后,他看到了在卡车车内后视镜上悬挂着的挂件,上面画着熟悉的图案。
“咚。”
池惊澜一下子从梦境挣出,身体一颤,撞到了床头柜,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底布着细细的血丝。
凌晨四点多,窗外的天空只有一丝亮色,室内空调的冷风“呜呜”吹着,让人兀自发凉。
少年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汇聚起了浓厚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