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望着黑下来的大屏幕, 久久无法回神。
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他们却仿佛看遍了一个人的一生,充满苦难, 却又顽强不屈的一生。
这让他们怎么回神呢?怎么摆脱胸腔中那些沸腾的, 名为哀伤,名为愤怒的情绪呢?
就连之前跳出来唱反调的, 那些马建国安排过来的手下们, 也一声不吭了, 要不是他们都是一副目瞪口呆、世界观被颠覆的模样, 否则那态度转变之快, 指不得会让人以为他们是凌榆准备的托。
“咚咚。”
最后, 还是凌榆伸出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话筒,发出了沉闷的两声声响, 终结了沉默。
青年早已收起了之前偷偷泄露出来的得意,表情严肃而郑重,清了清嗓, 开口。
“相关证据已经递交了上去, 警方已经核实, 我的部分就到这里结束。”
说完, 他朝着无数对着他的镜头, 摊了摊手, 收起脸上的郑重, 笑了。
“你们的马主席估计也已经坐在警局喝茶了,当然,任主席大概也要去喝一杯, 以上就是我今天准备的故事……诸位满意吗?”
青年神情恣意张扬,从头绷到现在的酷哥脸还是没绷住, 脸上的笑容是那种扬眉吐气的笑,连语气都有些轻飘飘。
点名点的有种不顾他人死活,明天就不在这个圈混的美感。
有些经常也去跟短道比赛的记者们心底一紧,仿佛看到了曾经凌榆在赛场上那个潇洒地甩掉身后那些想使花招的棒子国小人,冲线后直接朝他们竖中指的嚣张模样。
嚣张是足够嚣张了,钱也没少罚,但那次棒子也是真的过分,后来记者们就没有见过凌榆那样不冷静的时候了。
没想到今天这场记者发布会,能在赛场之外久违地看到凌榆这种嚣张姿态。
可见他确实是憋狠了。
那类比一下,当年凌榆是竖中指,今天虽然没有竖中指,但神情的嘲讽还有指名道姓,杀伤力可也丝毫不差,那岂不是能列出一个等式:棒子小人等于……咳咳,懂得都懂。
人们的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怪异。
陈志国看看露出尾巴一脸嚣张的凌榆,再看看他旁边表情沉稳实则纵容的池惊澜,心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好他是一个沉稳靠谱的大人。
“咳咳。”陈志国开启自己面前的话筒,及时咳嗽警告了两声,控制住了即将浪的起飞的凌榆,把话题带回了正轨。
“相关事件请诸位等待警方的后续通告,而我这边也有一些池澜的旧物和信件,都是我父亲陈延好好保管至今的,可以佐证孙莹莹小姐所言非虚,如有需要,我会在之后公布出来。”
陈志国就算没了职位,严肃起来身上的气质也是摄人的,轻松地压制住了因为终于回神而变得有些躁动的媒体们。
而后他轻轻颔首,便将话语权交到了唐迟手上。
“大家好,我叫唐迟,正义不会迟到的迟。”依旧是极具个人特色的自我介绍,唐迟对着记者们笑了笑,好似一下就看透了他们心中的不解。
“可能会有些认识我的记者朋友们很奇怪,我一个监察人员,不去调查这些事件中心人物,反而来这抛头露面做什么?”
“专业的事交由专业的人来做,如今由警方负责,比我们更加合适,而我出现在这,首先,是欠大众一个道歉。”
啊?
媒体们有点懵,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就看到那个素来强硬、雷厉风行,盯上谁谁就倒霉的女强人唐迟站起了身,然后朝着他们,朝着所有的镜头——
深深弯下了腰。
“监察人员有监督别人的权力,自然也要接受人民的监督,如今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出了如此之大的纰漏,是我们的重大十失误,我们欠所有人一个道歉。”
“对不起。”
是“我们”而非“我”,这一刻唐迟代表不仅仅是她的态度,也是官方的态度。
从陈志国调任那则公告开始,到这次发布会直接撕破脸皮,官方的公信力已经被那些以权谋私的东西们霍霍得摇摇欲坠。
可他们想要的是割掉腐肉浴火重生,而不是同归于尽断臂求生,若没了官方公信力,那么对华国花滑的发展甚至整个冬季运动的发展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也是他们非常恶心人的一点,要么别动他们,要么同归于尽。
好在唐迟反应够快,虽然不能完全消除隐患,但首先态度要先摆出来,至少能给人们喂一颗定心丸。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何况本就是他们被渗透失职在先,却让小辈们去忙碌奔波,他们才是最该被道歉的人。
只是情况紧急,除了正事之外他们还没来得及有别的交流。
也好,眼下最重要的是摆出立场鲜明的态度和足够切实的行动,光说不做的道歉是最苍白无力的。
半晌后,唐迟重新直起身,神情中已满是毅然和坚定。
她操控着大屏幕上的PPT继续往下翻页。
依然是之前王馨彤总结出来的那张表格,时间截至于几年前,只是上面打头的名字,池澜,此刻已经被圈了起来,笔记猩红。
再往下看去,被圈起来的不止池澜一个名字,隔几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名字被圈起来,直到最后一个名字,王馨彤,同样被圈了起来。
最后放眼望去,近三分之一的名字都被红色的笔记圈了起来,猩红一片,就像是未干涸的血迹一般。
“这些名字,都是已经离世的运动员。”
唐迟沉声道,她没有坐下,依然站着,脊梁笔挺,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悲恸与愤怒。
她拿到这份名单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凌榆给她的,当时凌榆也没跟她说这份名单的来历,只是让她帮个忙调查一下这些人的生平。
只是唐迟越查越心惊,这里面的关系网庞大地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而其中的死亡率也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死因还高度雷同,大多是车祸,自杀的也不在少数,而最恐怖的是,有好几例,死于毒|品注射过量。
如果是一两例,还能说是运动员品行不端自食其果,但是当这些“偶然”汇聚到一张表格上,那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但当唐迟想顺藤摸瓜继续往下调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受到了阻碍,来自内部的阻碍。
她才发现,原来就连监察部门,都已经被渗透了。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他们本该是最雪亮的眼睛,如今却成了被叶子遮住了的眼。
还没等她不动声色地拔完那些钉子,就爆发了这次的事件。
那些人没选择继续蛰伏,而是急吼吼地出手想要撸掉陈志国的职位,除了从未失手的自负,大概也有些狗急跳墙的味道。
在监察部门的钉子被拔完之前,他们必须尽快出手,以免没人擦屁股被监察部门的狗鼻子嗅到味找上门。
只不过他们还是太低估了唐迟的能力,或者说,他们太过自负,以至于疏忽了唐迟的身后,还站着池惊澜和凌榆他们。
有池惊澜和凌榆他们提供的信息,就算没拔完部门里的钉子,但唐迟实际上已经顺藤摸瓜把不少人查了个底朝天。
有极其谨慎的老油条,但大多数都太不经查,光是明面上的“人情往来”,都足够他们得到一个豪华的监狱大礼包。
何况还有许多,他们掩饰地不够好的,黑暗中的阴私。
拔出萝卜带出泥,唐迟越挖越深,才发现,原来在他们看来稳中向好的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是个长达几十年都未愈合的,腐朽的沉疴。
就像是冰山,海面上看着只有一个尖尖,实际上在海面之下,却是个暗沉沉的庞然巨物。
这怎么能不让唐迟愤怒?
可她还不能贸然轻举妄动,任何察觉到这个庞然巨物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不能一击毙命,或者说至少重创他们,那么他们就会像滑溜溜的蛇一般,如同几十年前那样,再次钻到阴暗的角落里去,想要再找他们的把柄就更难了。
就在这时候,唐迟看到了那则公告,然后,收到了来自还在异国他乡的赛场上的,战友们的消息。
是的,唐迟觉得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比“战友”这两个字更适合池惊澜他们。
虽然时间仓促,但之前的积累和准备也足够了,更何况在池惊澜他们回国之后,在他们那了解了所有真相的唐迟,还又为自己黑名单上的那些人,增加了好几条罪状和证据。
“任建树,华国滑联主席,监管不力,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涉嫌……”
“张明,华国花样滑冰国家队主教练,行贿受贿,贪婪腐败,涉嫌聚众□□……”
“……”
一个又一个名字和罪行从唐迟口中吐露出来,或熟悉,或陌生,但相同的是,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罄竹难书的罪行。
唐迟口中报着人名的同时,手也没停,大屏幕上划过一张又一张,她精心挑选的给受害人们打上严丝合缝的马赛克的照片,加害者们丑恶的嘴脸尽展露于众人眼前,连见多识广的媒体们都拧紧了眉头。
更甚者,还有胃里翻江倒海,面色苍白的。
但唐迟却没有丝毫地停顿,如同阎王爷宣告死亡名单那样,冷静而冰冷地审判着那些罪人的恶行。
直到最后,大屏幕暗下,她的话音也告一段落。
“这些只是部分,还不是全部,只有一个足够庞大的组织才能包容起这样罄竹难书的犯罪,而对此总局和警方仍在联合调查中,请各位耐心等待后续通报。”
唐迟的视线从大屏幕上收回,看向媒体们,或者更准确的说,她看得是直播镜头背后,那千千万万的观众们。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唐迟始终相信这一点。
于是她停顿片刻后,开口:“其实按规矩来说,今天的很多内容都不应该这么快向公众透露。”
“但有罪人落网,也总要有好人能沉冤昭雪,英雄们前仆后继,所有人都有知情、致敬他们的权利。”
“所以我们站在了这里,所以我们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尽管这绝对称得上华国体坛的大丑闻,但不割去腐肉,如何得以新生?”
[为滑坛所有遭遇不公之人鸣不平,为这长达几十年的罪恶唱不公。]
之前池惊澜说的那段话,仿佛又浮现在了众人耳边,尽管唐迟没说,但人们都从她认真又坚毅的神情中读到了这句话。
“国家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国争光的选手,过去的种种冤屈都将会被洗刷,我们随时欢迎人才回家,若是有重要的线索和证据,也欢迎随时投递,相信我们,这一次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以我的职业起誓。”
唐迟严肃而认真地承诺道。
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等这个承诺等了多少年。
可当这个承诺真的等来的时候,他们却又迟疑了。
该去吗,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有用吗……?曾经那些抱负和梦想,还有实现的意义吗?那些小心翼翼藏了许多年的证据,真的可以拿出来了吗,真的安全吗?
然后他们看到了最中央那个小少年,接过话筒站了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光明终将战胜黑暗,听起来像是个童话故事,对吗?”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眼神却十分平静,无端让人也能跟着平静下来。
“但相信我们,童话也可以成为现实。”
“发布会就此结束,感谢各位的参与和见证——希望下次见面,我给各位带来的是好消息。”
而后主席台上的所有人站了起来,鞠躬,退场,一气呵成,没给现场的记者们留下任何抓住他们继续采访的机会。
说好的慢慢来每个人都有机会呢!怎么跑得这么快啊——
但郁闷归郁闷,这场发布会的内容实在是太过于劲爆了,记者们也都忙着回去赶稿,没空去拦池惊澜他们,很快,整个礼堂就散了个空。
这场加起来实际上连一个小时都没有的临时发布会,就这样以一种看似戛然而止的方式落幕了。
有人赶稿,有人沉默,也有人下定了决心……
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所有人都清楚。
一场恐怕会席卷整个华国冬季运动圈子的大地震,才刚刚开始。
不过这些,就不是池惊澜他们该继续操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