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片段并没有占据很大的篇幅, 这也是池惊澜的刻意为之。
他认为就算是安娜自己,也不想被淹没于悲伤之中。
一片断了根的落叶从枝上飘零而下,也就意味着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爱情从炙热的盛夏走到了冷冽的寒冬, 池惊澜缓缓地捡起这片叶子, 他饰演的安娜情绪的转变也悄然结束了。
悲伤吗?有一点,但其实并不是很多。
后悔吗?仔细想来经历的这一切, 骤然生活骤变, 骤然被世人厌恶, 好像也没有多么的后悔。
她真的失去了一切吗?
安娜想和沃伦斯基一起去剧院看炙手可热的歌剧演员帕蒂的表演, 沃伦斯基不想安娜出现在贵族圈面前损坏他的名声进而影响到他的仕途, 他拒绝了安娜的邀请, 甚至还不允许安娜去。
安娜就知道了,这段爱情走到了尽头。
他们吵了一架, 然后安娜穿着一席红裙,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前往了剧院, 去参加一场她明知九死一生的宴会。
安娜并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 这个念头在她听到帕蒂的歌声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音乐再一次转变了, 逐渐高昂, 逐渐宏伟。
进入了编排步伐。
少年展臂一扬, 碎冰如同雪花般洋洋洒洒地落下, 折射出稀碎的光, 显得如此梦幻,却又如此易碎。
这是他刚才捡起那片“落叶”时,特意从冰面上捧起的一把碎冰。
冰刀急促地滑过冰面, 发出“唰唰”的悦耳声响。
他奔向宴会,不出意料地被人嘲笑, 打压,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急促,结环步、捻转步,步伐也同样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眼花缭乱。
冰刀每一次落冰的声音都和音乐节拍完美地踩在了一起,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点起了头。
接着,能够穿透灵魂的女高音响起,就好像是要冲上云霄。
I am exhausted.
By my love!
我的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Oh,my beloved.
Love is as strong as death.
噢,亲爱的,爱情如死亡般强大。
I am exhausted.
By this love of mine!
我已经筋疲力尽,因为我这份爱情!
燕式平衡步——滑速极快,转眼间就略过了整个冰场,少年夸张的柔韧性带给了观众们极度享受的观感,大开大合却又不失柔软的动作,极具张力,在音乐的高潮,是那么的动人心魄。
风吹拂过带起少年的衣摆,就好像是要去追逐世界的尽头。
帕蒂的演唱,就像是一盏灯塔,照亮了安娜昏暗的道路。
她唱的是仿佛就是安娜。
于是安娜张开双臂,同样歌唱起来。
谁在点燃我的蜡烛,谁会来到我的身边?
燃尽了我就能与宁静和黑暗同在。
燃得再旺一点,我的蜡烛,好让我勇往直前。
我的爱如死亡般强大!
编排步伐的最后——一个大一字接上了下腰鲍步,少年身体后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双手环住自己,而后展开双臂,伸展到最大的角度,像是从拥住了自己,变成了拥住了全世界。
绕过半个场,少年丝滑地停下,抬起右脚冰刀,做了一个illusion。
illusion是一种旋转的难度进入,本身也是一种非基本姿态的旋转,也叫风车转、欢迎转,顾名思义,像个风车一般,身体和浮腿形成一条倾斜的直线,旋转360度,美观又轻盈,只要转速上去,浮腿就像和身体重叠了一般,看着就很像出现了幻影。
也有选手会在步伐里编入illusion,但在这次的短节目上,池惊澜只是单纯地把illusion作为了他第二个旋转的难度进入。
illusion做完,浮起的右腿仍然没有落到冰上,少年顺势缓缓收起双臂,浮腿慢慢落下,腰向后下去,接了一个直立转变躬身转。
等到手臂完全收到胸前,整个人形成了一个C字的时候,少年的右手向下伸去,抓住了浮腿的冰刀,而另一只手,则是举过了头顶,像花朵的花蕊一般,随着旋转摇曳,轻盈而静心。
等等,这是……?
观众席上人们看到少年抓住冰刀的动作微微睁大了眼睛,而池惊澜接下来的动作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没错,第二个旋转并不是简单的躬身转,而是——贝尔曼。
单手拎起冰刀到头顶,腰向后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另一只手抓在了抓住冰刀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最后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水滴形状。
少年身形纤细,腿型完美,做出这种动作美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地步。
贝尔曼还有一种更高的难度,叫做烛台贝尔曼,腿抬到最高点后,是双手抱住小腿的姿态,但是那样的贝尔曼,即使是女单的选手也没几个能做出来。
何况男生受制于先天的身体构造,柔韧性本就比女生要差,池惊澜知道自己柔韧性很好,其实有尝试过烛台,硬掰是真的可以掰上去的,但是真的很疼,比水滴贝尔曼疼多了,加上旋转,疼痛更是翻倍的存在。
池惊澜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只是他十分清楚,贝尔曼对于男生来说本就是一个加倍伤腰伤背的动作,烛台就更伤了,若非真的必要,为了职业生涯尽可能地延长,他大概是不会拿出这个动作。
但是水滴贝尔曼,池惊澜评估自己的身体状况,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再战十年的。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候编排入的贝尔曼,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一朵雪梅在洁白的冰场中央缓缓绽放,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美丽又残酷的旋转,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那荒唐却也绚烂的人生。
知道《安娜·卡列尼娜》剧情的观众,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安娜失去了一切,绝望中的她选择卧轨自|杀。
但池惊澜的表演中,音乐中却再一次有安娜的歌声响起。
“我的爱在哪里?我的爱如死亡般强大!”
“去那儿!!”
那是安娜在生命的尽头,下定了卧轨的决心后拼尽全力的嘶喊。
安娜真的是失去了一切吗?在她生命的尽头,她真的只感受到了绝望吗?
池惊澜认为并不是。
安娜得到的从未离开过,从不被世人认同的追逐爱情和自由的经历中,她得到的内心的强大,没有任何人可以从她身上夺走。
从一朵莬丝花,到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反抗上层社会的封建虚伪,去勇敢追逐自己的爱情与自由,拥有了这样的勇气与魄力,怎么能说是失去了一切呢?
安娜追逐被世人不容的爱情,在池惊澜看来,她只是想再活一次而已。
再活一次,做真正的自己,而不是谁的附庸。
火车轰鸣声再次响起,带着无比沉重的压迫感呼啸而来。
安娜脸上却带着笑容,张开双臂,决绝地向后倒去。
池惊澜也同样向后跃起。
4Lo——后外结环四周跳。
没有点冰的刃跳,让人感觉没使多少力就跃向了高空。
轻盈高远,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少年就在空中转了肉眼数不清的圈数,又轻盈的落冰了。
上个赛季末在表演滑上经过好友的指点才偶然跳出来的四周跳,不算4A这种目前人类看起来还不能做到的跳跃,四周跳里池惊澜就只剩一个4S还没有完全突破了。
练四周这种事不能着急,一着急就很容易出岔子,加上池惊澜最近身高窜得很快,发育关加上生长痛,师兄和师父都盯他盯得很紧,以防他一不留神就乱来。
虽然池惊澜反驳过很多次,他不是在乱来。
不过他也清楚一口气吃不成胖子,所以整个休赛期里他除了正常的训练和尝试,没有过多地执着于还没突破的四周,只是不断地练习和巩固已经突破了的四周,尤其是新突破没多久的4Loop,直到让这个跳跃完全内化于心。
除了A跳,刃跳里面后外结环跳是难度最高的一个了,虽然没有点冰跳的4F和4Lz的基础分值高,但是难度上并不输于他们很多。
Lo跳轴与地面的夹角比别的跳跃可能还要小一些,就导致轴很容易歪,加上刃跳没有点冰,不好接力,想要转足周数,要么跳得高要么转速快,都得靠运动员自身的力量干拔。
上个赛季跳出4Lo之后,池惊澜虽然也在国内的赛场上跳出了漂亮的4Lo,但其实是有比赛buff加成的,受到身体力量的限制,私下训练里,对比其他的四周跳来说,成功率还是差了很多的。
当然,池惊澜心底的成功率标准可能和其他人想象的不太一样,如果在别人那边是百分之七十的成功率,那到池惊澜这里可能就只剩下了百分之四十。
对于池惊澜来说,只要不完美,那就是失败。
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个跳跃在池惊澜的心中成功率超过70%的时候,在别人眼中那可能都快接近百分之百成功了。
那简直不可思议,但池惊澜偏偏每一次都能做到这样的高要求。
而在加强了身体力量的训练,加上本身身体的发育,池惊澜在最近也稳定了4Lo的成功率,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他心中的高标准,但也足够把这个四周跳拿到国际赛场上来了。
为什么不选择基础分数更高,他也更熟练的4Lz或者4F呢?
那不适合此刻的意境,安娜卧轨的这一刻,寂静无声才能最好地反衬出安娜的决绝。
与其强行拔高节目的技术分值和难度,池惊澜宁愿牺牲掉那一点技术分,去提高整个整个节目的表演饱满度。
也就是观众们眼中的观感。
池惊澜承认自己很重视分数,但他不会在这种方面去强求那最多就一分多的跳跃分差,把跳跃跳好一样可以拿很高的分数,那点分差,在其他地方补回来就可以了,补不回来也没事。
和纯竞技类运动不同,既然花样滑冰这个运动带了一半的艺术表现,那么观众们的体验就是很重要的,池惊澜一直这么认为。
事实证明,4Lo真的将这最后一幕的意境表达到了极致。
没有多么的轰轰烈烈声势浩大,在安娜嘶哑却高昂的歌声中,在轰鸣的火车鸣笛中,就连落冰都没有飞溅起很多冰碎的四周跳,只有轻轻的一声响,轻飘飘的落冰,像一只断了翅膀,落下的蝴蝶。
激昂的音乐渐渐归于沉寂,火车鸣笛声也渐渐远去。
列车长的声音响起,犹如死神贴在耳边的低声呢喃。
\"善良的人们请遵守规则,最终审判来临的那天,或许能帮到你。
所有人握着单程票,只为去那儿,去那儿,去那儿,去那儿……”
最后一个旋转,蹲踞式旋转。
旋转着下蹲到几乎贴地,浮腿几乎与冰面完全平行,几圈之后再度变换姿势,浮腿放到支撑腿的膝盖之下蜷起,上半身也同样弯下去,形成一个与冰面平行的角度。
从正上方看下去,几乎只能看到少年的红衣,形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衣袖一开始是随着旋转张扬开来的,在蹲下与冰面平行的时候,池惊澜悄无声息地把衣袖收了起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朵火红的花朵在渐渐凋零。
火车鸣笛声彻底消失了。
最后的最后,最后的那一瞬间,是少年停下旋转,猛地从冰面上站立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仰望天空,胸膛剧烈起伏的ending pose。
那一瞬间,安娜就好像浴火重生了一般。
是的,重生。
池惊澜在“冰面上沉睡”和“站起向阳”这两个ending pose里选择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后者。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直觉。
或许,安娜·卡列尼娜卧轨的那一刻,她才是真正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