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几分钟之前。
当车窗缓缓升起, 单向玻璃隔绝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之后,少年脸上那些刻意表演出来的轻松喜悦的神色就已消失殆尽。
只剩下极致的冷静与坦然。
“走吧。”
“池少,您其实可以不上车的。”司机老杨一只手放在挂挡的摇杆上, 还未完全启动车子, 沉声道。
“不行,领队不上可以, 但我不上, 他们不会为此冒险上钩的。”少年摇摇头, 冷静又坚决地开口:“局长说过, 非常情况下, 我的决定就是命令, 出发,我们不会有事。”
“……是!”老杨不再犹疑, 挂挡,踩离合,发动机响起了轰鸣声。
他的果断不仅仅是因为上头的命令, 也因为少年身上那种仿佛与他们如出一辙的气质, 甚至压制住了他, 让他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听从。
老杨自己都为此感到惊讶, 但他不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既然上面给出了命令, 池惊澜也让他们看到了信服的资格,那此刻眼前的任务就是最重要的。
下一瞬,车窗外的风景就开始向后移动。
池惊澜微微往后一靠, 侧眸,看着窗外迅速向后移动的景色, 眸色沉沉。
这又是一次冒险,他很清楚这一点。
但他不得不去做,并且也想去做。
在那一次探监齐文光之后,局长曾经特意找他与凌榆谈过话,谈及这一次比赛的时候,局长曾说过,如果这一次曹正德真的出现,希望他能够尽可能帮助官方将此人缉拿回国。
曹正德当时的逃窜,导致官方始终还欠公众一个交代,本来国外茫茫人海几乎不可能大海捞针,既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领导们自然是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
而曹正德当时逃窜地如此及时,也意味着他身上有价值,有证据,虽然后来池惊澜召开的一场发布会直接掀翻了棋盘,已经翻出了许多陈年糟粕,但仍然有些东西,还需关键的人证物证才能盖棺定论。
曹正德是串联了其中太多环节的关键节点,抓住他,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但如果想要曹正德主动现身,恐怕也只有池惊澜和凌榆——当时导致他只能仓皇逃出国的罪魁祸首——能做到了。
其中池惊澜仇恨值一定更高,因为曹正德本来就是冲着毁了他去的,却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经过专业人士的分析,曹氏集团倒台后,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美国的新晋一哥曹辉背后的资本就是曹氏集团一直以来转移到国外的势力,曹正德逃窜去国外,投奔曹辉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此一来,齐文光所说的那些,基本就是真的,曹正德大概率隐忍不住,跳出来选择报复。
曹正德这种阴沟里呆习惯了的老鼠,要抓住他,注定了要一边应付那些暗地里的刀枪冷箭,一边保持火眼金睛和高度的注意力,想办法把这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官方保证有最高规格的安全保障,派出的人都会尽全力帮助他们,必要的时刻,池惊澜的决定就是绝对的命令,所有人都必须听从。
——这是来自局长的保证。
在公事公办的交谈过后,这位年过半百,向来严肃强势的局长面庞上也挂上了无奈的苦笑,郑重地起身,弯下他板直的腰,朝着两人诚恳地鞠了一躬,语气抱歉。
“抱歉,这些本是我们该做的事,明明你们已经辛苦了那么多,还要麻烦你们善后,这其中有体育局本身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你们。”
“还有,虽然这是一众高层们商议出来的结果,但,以我个人立场而言,小池,你是我们花滑,甚至整个冬季项目未来的希望,你要记住,你的安全绝对是第一位的,如果风险太大,那就放弃,后果……我来承担。”
凌榆本来已经很生气了,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分明就是高层的不作为,而将风险嫁接到了本该已经退出漩涡,专心比赛的池惊澜身上。
可老局长言辞字字恳切,一身铁骨铮铮却也为此弯下了脊梁,他们无法不为此动容。
两人不约而同地迅速闪身,避开了老局长的这一躬,凌榆的满腔火气也瞬间哑了火。
池惊澜看着弯下腰后,局长发根中露出的未被染发剂覆盖的白色,抿了抿唇,连忙伸出手扶起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开口。
“放心,局长,我会完成任务的。”
“乐乐……”凌榆看向身旁的少年,张了张口,想要劝阻,却也知自己已经不必劝阻。
果不其然,池惊澜轻轻摇了摇头,已然下定了决心。
“凌榆,你不用劝我,出于大局,我不允许自己作壁上观,而出于个人,我也有一些恩怨需要了结,所以这件事,即便上面不做要求,我也会去做,且想做。”
从曹氏集团吃着池澜的人血馒头大肆敛财开始,到如今大厦将倾,只差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池惊澜和这些人的孽缘纠缠了太久,是该有一个彻底的了断。
池惊澜从来不是没有仇恨,只是他有足够的耐心。
凌榆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自己没有异议。
他知道,池惊澜说的句句在理,他更清楚,他一直以来崇拜的偶像,骨子里就是铁骨铮铮的军人精神,他会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做这件事情,而且绝对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情。
但人的心是不讲道理的,即便理智上清楚池惊澜靠自己也绝对能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个任务,凌榆仍然会感到担心。
可担心也不该把鸟儿锁在身边,锁在牢笼里,他的传奇注定属于那片广阔的天空。
凌榆最多能做的,就是确保他家少年的付出能获得足够的收获。
池惊澜是上面发现自己难以解决这件事才找他来帮忙善后的,绝对不是什么义务劳动,那既然有付出,那就必须要有报酬才行。
奉献什么的,嘴上讲讲谁不会呢?
凌榆当然有着绝对的国家荣誉感,但他看遍了这个圈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深知这功劳如果他们不去挣,那只会白白落到别人身上,落到那些在会议桌前唾沫横飞就将责任甩掉,却连通知当事人都不敢现身的那些人身上。
少年不愿提,那便他来提,虽然眼前的小老头作为整个体育局的局长,也是他的顶头上司,青年还是十分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向前一步,直接开口问道。
“局长,那报酬是什么呢?”
“凌榆……”
池惊澜有些惊讶地开口,青年却抬起手,态度如他之前一般坚决。
“乐乐,这个必须有,交给我。”
局长愣了愣,倒没生气,反而伸手拍了拍凌榆的肩膀,笑着开口。
“果然还是后生可畏啊,没问题!这个本来就是要有的,我们也不能让你们白帮忙,至于具体奖励是什么,你们想要什么可以直接提,我会努力给你们争取的。”
……
最终,经过一阵讨论后,大家都得到了满意的回复,这件事还是成功被敲定了下来。
“谢谢。”
池惊澜和凌榆走出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身后来自局长那声绝对是发自肺腑的感谢,但等他们回头的时候,助理已经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轻笑着摇了摇头,离开了那座巍耸的体育局大厦。
虽然局长也有自己的心思,身居高位者总是不会那么纯粹,但他们能感受到,这位局长是真切地重视运动员本身,真切的希望国内的体育环境变好,那就足够了。
池惊澜从回忆中抽离,看着越来越近的转角口,听到了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
就在刚才,意识到回程的这一路可能出现意外之后,池惊澜就猜到了曹正德最有可能实施的报复方式。
男单比赛结果已出,他们之前那些阴私手段也都落了空,再不做些什么,他们就要风光回国了,阴沟里的老鼠哪里能接受这样的场面,必定会做些什么,且一定会很极端。
还是那句话,没有比汽车更方便,更不容易被查的作案工具了,尤其是在这里还有一个极其“合适”的地形条件下。
如果只是他单纯的想多了,那最好,但如果他真的猜中了,那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揪住这只“老鼠”的机会。
曹正德主要是冲着自己来的,池惊澜不确定会不会有人监控自己的行踪,但他不想让其他人和他一起承担风险,所以他必须自己单独一辆车,且这辆车要第一个出发。
所以他立马果断地找上了老杨,这群司机们的老大,动用局长给他的“特权”迅速安排下去了一切。
然后在众人面前演了那样一出戏,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完成了计划中的第一环。
至于接下来的环节,那就要看曹正德会不会现身了。
不过池惊澜莫名有一种直觉——今日,这场持续了整整几十年,造成了不知道多少罪孽的闹剧,大抵终于能迎来一个众人欢喜的结局。
就当他送给孙莹莹的升职礼物。
以及,对自己的祝贺。
祝贺自己,已经克服了所有的心理障碍,即便是那场曾经让他几度午夜惊醒的惨烈车祸。
当车子缓缓驶近那个全是视野盲区的九十度转角口时,池惊澜和老杨都同时听到了转角那边骤然响起的发动机轰鸣声,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极速逼近。
眼前的景色好像在这一瞬间都在放大、放缓,池惊澜紧紧握住安全带和车顶的把手,在这肾上腺素飙升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甚至还很冷静地剖析了一下自己。
明明即将要面对曾经让他丧命的类似场景,可为何他这次却并不感到十分恐惧?
大概还是实力吧。
所有的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这句话实在是非常形象,有改装过后安全系数提高了许多倍的座驾,身旁坐着最令人安心的国家暴力机关,自己也做好了最全的准备,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环绕着自己的这一切也有信心。
下一瞬,一辆灰扑扑的车辆骤然闯入了他们的视线。
来了。
池惊澜心道,目光紧紧锁在那辆车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地估算着他们两辆之间的距离,然后骤然出声。
“就是现在!”
老杨来不及回答什么,手上却是及时作出了反应,用力一踩离合,方向盘猛地向左一打,在曹正德就差一点点撞上来的时候,先一步偏转了车头。
也彻底让曹正德失去了在最后的刹车时机,即使他反应过来了好像不太对,也来不及了。
“嘭!!”
巨大的声响,惊飞了树杈上栖息的鸟儿,锐利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
在池惊澜他们的车猛地震了一下,冲进绿化带里的时候,曹正德的车也直接大力撞上了他们,正正好好撞在车门与车门之间那个合金架上,分散了很大一部分的冲击力。
所以曹正德的那辆灰车整个车头都直接凹了进去,池惊澜他们的黑车也只是凹进去了一个不小的坑,崩碎了一面玻璃。
有黑车本身经过改装安全系数更高的原因,也有池惊澜他们及时避让的原因。
池惊澜坐在副驾驶,属于除了车架正面遭受冲击力的那个位置,即使防护到位,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一点轻伤。
不过好在他们的车头先一步侧开了,避开了池惊澜身为花样滑冰运动员最贵重的那双脚,只是小小的扭了一下,对于池惊澜来说,那和没有受伤没有区别。
至于手上和胳膊受到冲击受的伤,以及车窗玻璃崩碎后小玻璃渣子飞溅开来的剐蹭,池惊澜久病成医,估摸了一下,确信问题不大,就暂时没管,先下了车。
也好在是特制的防弹玻璃,在这种冲击力下,也只是整体龟裂,崩出来了点小碎片,加上池惊澜用手挡了一下自己的脸,不然挂彩的地方得更多。
他自己这一侧的车门被撞得锁死了,还是从老杨那侧的车门下的车。
所以池惊澜才比老杨慢了一步。
然后就是孙莹莹赶到,看到的那一幕了。
曹正德即使已经全副武装了自己,但就他那辆看起来就颤颤巍巍的破车,防撞能力可比池惊澜他们差多了,在那一瞬间的巨大冲撞力下,他甚至是直接晕了过去。
直到老杨和追上来的小高把他犹如破布一般从坑坑洼洼的车里拽出来压倒在地,他才被痛楚刺激地醒了过来。
然后就听到了池惊澜那声凉凉的,让他如坠深渊的问候。
曹正德恨不得立马再晕过去,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池惊澜看着在不停颤抖的曹正德,左手微微用力,黑黝黝的洞口抵着头盔的下沿,直接将头盔抬起,露出了里头那张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脸。
两车相撞导致的巨大的冲击力,就曹正德那辆破车,即便是全副武装,他也依然避免不了被撞得鼻青脸肿的结局。
可如今,就算是鼻青脸肿的面貌也远远无法遮挡住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恐惧。
以及被压抑在恐惧下的极端恨意。
直到枪口缓缓抵上了里面的那个脑袋上。
跪在地上的身影再度狠狠颤抖了一下,却恐惧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没过多久,一股难言的气味就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吓得直接五谷轮回了。
池惊澜:……
他愣了一下,轻轻后退一步,轻嗤一声,手随意往外一扬,就将手中的物件直接丢掉了。
咕咚两声,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磕到了墙角,停了下来。
沉沉的夜色中,月亮悄悄挂上枝头,洒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少年站在月色下,身上的衣服因为刚才的撞击变得破破烂烂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可以说他还从未在人前这般形容狼狈过。
可形容狼狈,少年气质却一点也不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气势,尤其是那一双眸子。
明亮无比,摄人心魂。
令问心有愧之人完全无法与其对视。
少年并不在意,隔着不会被五谷轮回的气味沾染的距离,轻弯着眼,看着心情很不错地开口。
“曹教练,您也知道您开了保险很危险?放心,我很珍惜我的职业生涯,刚刚已经把保险重新拉上了,而且我的手很稳,您不用怕。”
曹正德瞳孔骤然放大一瞬,无暇思考温室里的花朵如何知晓嘴唇颤抖地吐出了两个字。
很轻,但是现场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包括后面到的,被孙莹莹拦住了不让上前的其他人们。
“疯子。”
曹正德如是说。
池惊澜挑了挑眉,还没等他作出什么回应,一道沉厉的女声响起,镇住了全场。
“够了!杨队,小高,利索点,别让他再狗叫了。”
“是,领队!”
闻言,一群训练有素的“司机”立马动了起来,从那辆被撞得凹了一个坑的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堆工具,三下五除二把地上被摁着的那位全方位捆死,最后原地塞进了那辆车里。
杜绝了全部的逃跑可能性。
孙莹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视线终于落到了从刚才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身上,笑容和善。
“池惊澜,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