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众人集合, 池惊澜见到了一个挂着黑眼圈神情莫名有些紧张的凌榆。
他抬眸将视线放在青年身上,静静地看了一会,收回了视线。
他今天显得比往常更为安静, 不过知情的几人都知道是何原因, 都没有去打扰他。
就连凌榆都收起了他心中那一堆自己想了一夜还是像猫抓板一样杂乱的心思,神情严肃认真了起来。
因为是要去烈士陵园扫墓, 众人穿的都比较肃穆, 池惊澜穿的正是卡尔加里站第一天让朱承业疑惑的那一身。
凌榆站在池惊澜身旁, 看着他被一身黑的衣服衬托地更加白皙的精致脸庞上平静的表情, 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攒住了一般, 一跳一跳地疼。
八月末的北方边境小镇, 温度已经降到了十几度,也不知是不是碰巧, 今天外面还飘着小雨,体感温度更低了一些。
镇里的烈士陵园在一座公园里,那是这座小镇最大的公园, 大概是因为有那么多炽热又让人安心的灵魂守护, 平常天气好的时候这里从早到晚都有很多人, 跑步锻炼的, 唱歌开嗓的, 还有练太极的, 跳舞的, 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人都爱来这,一直到晚上才会慢慢安静下来,就好像那些灵魂陪伴了他们守护的人们一天, 然后和人们一样拥有一个静谧美好能安心沉睡的夜晚一般。
公园下面是一个很大是集市,即使今天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 早市也已经开得如火如荼。
陈延特意换了一套新衣服,微微佝偻着腰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进了一家花店。
“呀,陈叔,您还是来得最早的,花我都帮您准备好了,您等会,我去拿。”看店的是一个看起来和陈志国差不多大的大叔,看到陈延进门就熟稔地打了个招呼,站起身钻到里面拿花了。
大概就一两分钟的时间,店主就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几束花出来了,是白菊。
还是杭白菊,原产自z省,也就是池惊澜的家乡,如今却出现在了这最北边的边境小镇。
洁白的花瓣上还点缀着清晨的晨露,南方的花在北方存货并不容易,可这些杭白菊依然绽放着鲜活的生命力,显而易见是费了极大心思去呵护的。
“陈叔您今年带的人比前几年好像还多不少啊,还好每年这时候来的人都多,我准备的花足够。”
店主把花小心翼翼地分给他们,走到门口,撩开帘子看向不远处雨蒙蒙被云雾缭绕的山顶,轻声喟叹了一声。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到了每年这个时候,等今天花卖完了,我也上去看看。”
池惊澜站在一旁,乖巧又静静地听着,捧着杭白菊的手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今天不仅仅是他父母的祭日,还有同样的几位英雄在曾经的那一场洪灾中因救人而沉眠,都是曾经看着池惊澜长大的长辈。
他曾以为不会有很多人记得他们,却没想到今天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心脏酸酸胀胀的,令池惊澜感到有些陌生。
众人撑着伞在细雨蒙蒙中沿着山路走到了山顶,那里划出了一片平地,一座座庄严又洁白的墓碑伫立在那里,让人不禁屏气凝神。
池惊澜和凌榆走在一把伞下,青年撑着伞把少年遮的严严实实的,自己的肩膀却露在了外面,被细密的雨丝打湿,而少年连怀里的花都没沾到一点雨丝。
少年斜看向身旁,淡声警告了一句,“凌榆。”
青年撑着伞的手不动声色地抖了抖,然后朝着自己那边缓慢地……挪动了一厘米,就不肯再动了。
池惊澜有些无奈地收回视线,腿上默默加快了脚步,渐渐就走到了最前面,而身后一起来的其他人却并没有跟上来。
他知道,那大概是陈延的意思。
只是现在来不及道谢,心脏在“咚咚咚”跳着,池惊澜再度加快了脚步,凌榆惊了一瞬连忙跟上,才没让少年被雨水淋湿。
池惊澜没有避讳任何人,这时候的他也无心思再去掩饰关于自己的任何事,他只是捧着花埋头径直往前走去。
这条路池惊澜曾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他也不会找错地方。
拐弯,直走,再拐一道弯,他们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
墓碑上刻着几列字。
——“池元青与其妻林英华烈士之墓”
——“少将,1972年因洪灾抢救牺牲,葬于……”
遵循这对夫妻生前的要求,他们牺牲之后政府把他们埋葬在了一起。
短短几行字,诉说着墓碑主人的身份与其生平,简单却又沉重无比。
压的池惊澜几乎不曾弯下的腰都无法再保持笔挺的姿态。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搭在了池惊澜的背上,迟疑了几秒,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拍了几下。
池惊澜瞥了眼紧张又担忧的凌榆,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脊背重新恢复了往日挺直的军人般的姿态。
“……谢谢,我没事。”他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开口。
漫长的时间流逝或许无法彻底治愈伤疤,但至少能够抹平一点伤痕,加上现在池惊澜知道他爸妈过得很好,也不会再像曾经那般钻牛角尖。
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冲击之中缓过来之后,他已经能较为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
他弯下腰,白皙的指尖触上冰凉潮湿的墓碑,被冰得颤了一下,却没有停下动作。
身形单薄的少年在细密的雨丝中突然淡声开口。
“陈延跟你说过吗,当年的今天,也是一个阴云密布的雨天。”
凌榆撑着伞的动作一僵。
少年没有指名道姓,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句话是对着谁说的。
凌榆抬头看了眼,今天的天上倒没有什么乌云,只是一层蒙蒙的云雾,遮挡住了太阳。
因为细雨而云雾缭绕的山其实风景不错,但凌榆知道,无论当年的雨天是什么样,在池惊澜心中也永远都会是乌云压城的模样。
凌榆不懂该怎么安慰人,但他不想看着少年周身萦绕着寂寥。
他环视一周,最后有些慌张地搭上少年的肩膀,带着他半转了个身。
凌榆示意池惊澜往下看,他们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最靠近山顶的地方,往下望去,淡淡的白雾缭绕着山腰,而山脚处,即使是细雨也无法阻挡早市的热闹,一盏盏灯光亮起,在雨中散射出模糊的光斑,摇摇曳曳的,却像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会安慰人的青年有些无措地开口:“别伤心……你看,那些繁荣的景象,都是英雄们曾经守候了这才有的,而他们如今沉睡在这,能把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他们一定……也很开心的。”
池惊澜顺着凌榆的话怔怔地向前望去。
从这里往下看几乎能把整个小镇都收入眼底,以前的池惊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
但他知道凌榆说的话是对的。
他的父母,军营里的那些叔伯们,都是每天笑哈哈但在关键时刻永远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往前冲的人,因为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他们要守护的东西。
就连自己也同样如此。
如今繁华嘈杂却又安乐的人间,他们能看到的话,怎么会不开心呢?
“他们都能看到的。”凌榆仿佛看穿了池惊澜的想法,平常显得冷峻地双眸一错不错的紧紧看着他,坚决又肯定地开口。
“咚。”
“咚。”
“咚。”
这回的心跳声,连闭眼深呼吸都无法平复了。
身下是嘈杂的人间,身后是厚重的墓碑,好像有两道温暖的灵魂温柔地注视着他,让池惊澜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好像都被看透。
前一天夜里池惊澜想过无数种他再一次站在这里的情形,却唯独没想到现在的情况。
在他爸妈面前……
池惊澜闭了闭眼,终于明白了何为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