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无坐到她面前时,还在黑着脸擦自己脸上的甘酒。
一具无头的身体抱着自己的头颅不断擦拭——这场景哪怕在堀口千里看来也极为异常,她也算明白了安定后来形容的那种不知道该看哪里的尴尬。不过,跟备感心虚还留下了心理阴影的安定不同,她有能问的底气。
“我看哪里比较好?”她一挑眉。
首无明显还在气头上,语气不大好:“哪儿都不要看。”
好凶。
“但是,”堀口千里瞄了眼他手下那都快能擦掉一层皮的力气,“你就不能珍惜下自己的头吗?”
一见到他时,她也发现了。跟本丸内的其他鬼怪不同,首无对她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惧怕的情绪,言行举止除了明显很火大以外,表现的都十分自然。
“那种问题无关紧要。”
尽管之前嘴上那么说着,等把甘酒擦干,他还是把脑袋安了回去,让对方有机会直视自己的双眼——尽管悬空漂浮的头看上去还是有点怪异,但总比之前好多了。用过的纸巾被揉成团,首无头也不回地一抛,纸团在空中划过道抛物线,毫无差错地落进了废纸篓。
“反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体,用不用力都没什么影响。”他语调里还带着忿忿,“如果不是那个——啊,叫大和守的小子说你要见我,我非让他们知道口口声声说‘首落’的代价是什么不可。”
受害者明明是他,为什么那个头发最长的小子反而吓得不轻?
堀口千里闻言“啊”了声:“原来我那么有面子啊。”
“我确实跟他提过那么一句,当时想的是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若有所思道,“早知道一说‘首落’你就能这么快冒出来,那我当初多说几遍不就好了。”
“……够了。”
首无皮笑肉不笑道,他笑得额头上都蹦跶起了欢快的小青筋。
“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再来一次我真的要砍人了。”
“懂了,”堀口千里友好地提议,“等之后我就让他们把手册上的‘别喊首落’改成‘绝对别喊首落’。”
“这还差不多。”
首无满意地点点头。
“找我什么事?”
“因为你自己说过的话。”
她垂眼打量着他的反应,“为什么你知道一期一振在哪里?”
首无露出了一脸“果然是问这个”的表情,“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也没什么,既然你要问的话——”他稍稍拉长了语调,“我只是看见了而已。”
“……看见?”
“是啊,看见。”首无说,“我当初闲来无事到处晃悠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里丢着一把刀。后来你们到处找,我不小心看到了那什么刀帐,想着看样子有点像,所以干脆多嘴了两句。”
堀口千里:“……为什么不干脆把地点也一起说了?”
“不行。”
他诚实地坦白。
“这里那么大,一座座山都长得差不多。又是很早以前看到的,连我都忘了到底是哪里了。”
说到这里,首无意味深长地往外看了一眼,“能找到还真是了不起啊。”
堀口千里注意到了他话里的另一个词。
“你说很早以前。”她来这座本丸还不到两个月,如果是在这期间,犯不上用这来形容,“你是从哪里来的?”
“好问题。”
首无赞许道:“我是跟那些家伙不一样。不是来到这里后才获得了形态和意识,而是一开始就是这种样子——自从死了之后。”
“这里是制造出来的时空裂缝,跟很多时代都有着连接点,不过,也正因如此,有的时候也会不太稳定。”待过足够的时间,他显然对这里的运行机制也很是了解,“你们的那什么劳什子时空装置,灵力和灵力本来就是互相吸引的东西,所以偶尔也会带些‘土特产’回来。”
“我算其中一个,那些灵也算,但它们未必当时就有意识,可能只是本能地聚向了这里。”
千里想了想,问道:“还有跟你一样的家伙吗?”
“谁知道呢。”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我是因为阁下相性正好的灵力好歹滋养了我才说这么多的,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的身形慢慢隐去,临消失前还行了个四十五度的人礼。
“回见。”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虽然她好像没有资格说别人。
堀口千里蓦地想起什么,她单手托着下巴,状似自言自语地问:“下次有事找你的话,需要说‘首落’吗?”
空气中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不用了”。
半晌,又补充了句:“合适的时候我会自己出来的。”
这一点也跟安定描述的一致。
她想。
某种意义上,还挺好说话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压根不需要开门,门没有半点动静。堀口千里站起身,环视了执务室一周,确认今天不再有什么工作要做,自己推门走了出去。
才走出不远,她的余光瞥见了个白色的身影。
她狐疑道:“鹤丸,你在那里干什么?”
鹤丸国永的后背一僵,不动声色地把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往角落踢了踢。
“不不,”他双手背在身后,笑得一脸无辜,“什么都没有。”
鬼才信。
“手伸出来。”堀口千里面无表情地说。
鹤丸犹犹豫豫地把手抽出来,满是副真藏了东西的模样。也正因如此,在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手掌时,她陷入了一言难尽的沉默。
“啊,吓到了吗,”他笑嘻嘻地问,“难道还真以为我藏了什么吗?”
鉴于这人的所作所为,堀口千里还没这么快就能相信他。
“让开。”
她一眼看到了刚才被他踢到角落的东西,那是一小段打着个活结的绳子。
“你把这扔走廊里干什么?”
“我不小心掉的,真的只是不小心。”鹤丸一本正经地说,弯腰从地上捡起绳子,“我现在就拿去扔了。”
堀口千里充满怀疑地审视着他的神色,觉得事情才没这么简单。
“主人,鹤先生?”
身后传来的声音引她转过头去,在堀口千里移开视线的瞬间,鹤丸松了口气。
走过来的是烛台切和他身后的小夜左文字。
“你们现在要去房间?”堀口千里问。
“是,”烛台切回答,“打算趁着晚饭前再安顿一下。”
“那去吧。”她又看向鹤丸国永,“要扔快点,别乱丢。”
烛台切疑惑地瞥了瞥鹤丸手里那半截绳子,没说话。
又跟审神者道了声别,他带着小夜往房间走去。
“现在的情况……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可能有鬼怪潜伏进去。”
看着小夜左文字因为这句话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色,烛台切轻笑出声,“所以主人才会不让你住原来的部屋。不过,三日月殿的事发生后,我确认过隔壁房间没有鬼,你跟你哥哥之后都可以住在那里。”
小夜抱着刀,迟疑地点点头。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应,烛台切想。
“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他说,“夜间有宵禁,但反正我就在隔壁。”
然而,就连烛台切都没想到他承诺的照应来得这么快。
晚饭后,付丧神们纷纷回了各自的房间。时针刚指到十一点十分,烛台切忽然听见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一开门就看见了小夜左文字沉下来的脸,以及——
在他身后抓耳挠腮的独眼猿猴。
那个……
烛台切想起审神者和笑面青江他们的转述。
好像是山童?
“它不知道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的,”小夜说道,“钻进来以后就一直跟着我。”
山童抱着胳膊哼了一声,做了个手搭凉棚瞭望的姿势。
烛台切困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说要监视我不再偷东西。”小夜板着脸道。
烛台切:“……”
连这都能看懂,这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他轻咳一声:“山童君,其实昨天的事,不是小夜偷了东西哦。”
“那振打刀是他的哥哥宗三左文字,现在主人也同意让小夜保管宗三的本体,所以监视是不需要的。”
山童闻言一愣,瞄了眼烛台切,又瞄了眼小夜,低着头对着戳了戳手指。
半晌,别着头扭扭捏捏地往小夜的方向伸出一只爪子。
这次烛台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是明知故问道:“咦,这个……”
“……它说,”小夜低声说,耳朵上染着不易察觉的绯红,“想跟我当朋友。”
他很犹豫地伸出手,飞快地握了下山童的爪子就松开了。虽然只是很短暂的碰触,不过确实是握手言和的信号。
这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烛台切欣慰地想。
“既然这样,”他说,“新交的朋友可要好好相处才行。”
小夜跟山童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往对方那边瞄了一眼,在视线相撞时,又不约而同地飞快躲开。
“打扰了……那,晚安,我回房间了。”
“嗯,”烛台切笑着看山童跟在小夜后面溜进房间,“晚安。”
在他们关上门的不久之后,远在本丸的另一端,某间部屋的房门也应声而开。
“啊,真是的。”
虚浮着脚步走出来的次郎太刀不满地抱怨道:“为什么不给人家钱买酒啦。”
他拿起挂在衣带上的酒瓶,想试图再倒出一星半点儿来,却失望地发现刚才喝掉的已经是最后一点了。
“咦?”放下酒瓶,次郎才发现眼前的情形跟他以为的不太一样,“怎么这么暗?”
人都到哪去了?
“不管不管。”
他自言自语嘟囔道。
“不知道厨房有没有漏网之鱼呢。”
就算冰箱里没有酒,既然是厨房的话,搞不好也有酒做的调料——
叫什么来着?
次郎正迷迷糊糊地想着,鼻尖忽然飘过一丝什么香气。
他又嗅了嗅。
酒香——资深酒鬼立刻如是判断出来。他四下探头,试图寻找出那醇厚香味的来源。一步步顺着往那个方位摸索过去的次郎,在贴近拐角时,看到了个一步一跳的矮小身影。
次郎一怔。
一只蹦蹦跳跳的……
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