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听得见窗外拉弓与兵刃相接的声音。
执务室内一片寂静。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堀口千里声音几乎降到了零度。
一贯绝不会违反她命令的打刀低着头, 单手抚胸地行礼,却没有任何一点要退让的表现,“我没有对主人妄言的想法。”
“这是经由我们讨论得出的结论,”他抬眼时, 淡紫色的眼中的确满是诚恳之色, “所以也请主人认真考虑。”
“压切长谷部——”
她深吸一口气, 强压着怒火, “这是主命!”
“‘绝对的忠诚没有意义。’”
堀口千里闻言一怔。
“‘哪怕是神也不可能不犯错, ’”长谷部以异常平静的口吻,不差一字地重复道,“‘我希望在我做错的时候, 你们能基于这层信任的关系去提醒我, 而非不论对错地盲目执行所有命令。’——这是主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将这理解为主命, 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个头,你就没把这句话用对过!
真是气到诈尸。
“我是这座本丸的审神者, ”堀口千里怒极反笑,“让我这种时候自己临阵脱逃, 开什么玩笑?”
“正因为主人是审神者, 这时候才不能留在这里。”
长谷部不为所动。
“溯行军既然袭击了本丸, 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主人。”
审神者的灵力支撑着整座本丸。
只要审神者身亡, 这里自然不攻自破。
而换句话说, 假如审神者还在, 他们就还有希望。
“这件事上我赞成长谷部先生和其他人的看法,”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的笑面青江只当自己没看到,“主人果然还是——”
“哐!”
执务室的门发出一声巨响,踹门的家伙所用的力气简直让人怀疑门栓是不是都因此弯折。笑面青江和长谷部飞快地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说服主人需要的时间拖得太长,到底还是被溯行军们找上了门。
他们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握上了腰间的本体,正欲拔刀迎敌,忽听身旁方才还气得说不出话的少女突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执务室的木门轰然而开。
打头的太刀嘶哑地吼出声,他身上隐约缠绕的红光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色泽。踹烂了木门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提刀往三人的方向砍来,长谷部眼神一凛,手中打刀眼看就要顶上敌刀的兵刃。与此同时,立在办公桌后的堀口千里慢慢地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那是以空气中无形的一点开始的。
太刀也似有所感地看向了自己的鼻尖前方,然而还不等他瞧出个所以然,一道看不见的利刃便斜向下齐齐地将他劈开。这利刃并没有就此而止,无数道同样的、由灵力汇聚而成的刀锋一拥而上地席卷过所有拥堵在走廊中的溯行军。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惨叫,挤满了走廊的溯行军接二连三地化作了弥散的黑雾,重新恢复了空旷的走廊上仿佛根本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堀口千里冷声道。
“真当我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高中生?”
长谷部一时哑然。
然而——
“主人,”笑面青江平静地看着她按在桌沿上轻微颤抖着的指尖,“您现在真的站得住吗?”
千里眼皮一跳,她第一次这么讨厌笑面青江能这么轻易看穿她这一点。
“跟你无关。”
贸然抽出大量灵力,如果是平时的她当然不在话下,可要是前一晚才刚受过地藏经的影响就又另当别论了。更何况为了以防万一,她在那个御守里还注入了尽可能多的灵力,假使真发生什么意外也能帮他们挺过去。
当时哪想得到溯行军真正的目标在这里。
“对付区区溯行军还是绰绰有余了——让开!”
“再怎么绰绰有余,主人的灵力不是无限度的。”
回过神的长谷部依然执拗地拦在她面前,他看向窗外仍在不断从黑洞中现身的时间溯行军。
“主人明明也注意到了,那些历史修正主义者这回就是想用数量上的压制来弥补实力的不足。面对这种数量的敌人,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在万军从中护得主人周全。的确,主人如果受伤可以用灵力来修补,十次八次可以,但次数更多呢?再加上透支灵力来作战的话——”
怨灵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体。
“主人的存在,”他问,“本来就是以灵力为基础的吧?”
一旦灵力消耗殆尽会是什么后果,他们谁也不愿去想。
“那又如何?那不是你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她曾经追求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完全毁灭,但现如今让她如此选择的可不是这个原因,“如果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作为审神者,跟你们并肩作战到最后是我的责任。”堀口千里压低了声音,“有些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让开。
打刀神色复杂地凝视了她许久,最后叹息了一声,侧过身。
“能与主人并肩作战,”他道,“也是我们的荣幸。”
堀口千里没有再去看他,她面无表情地朝长谷部侧身让出的方向走过去。原本只是若有若无的晕眩在她猛然间动用了灵力后也一阵比一阵强烈,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要显得那么虚浮。
离门口的距离只剩下两步,在经过长谷部身边的瞬间,后颈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蓦地瞪大了眼,甚至都未来得及张口发出声音。
眼神交流间早有准备的笑面青江一把接住了审神者软倒的身体,顺势半蹲下身。
“主人,”他无奈地笑道,“这诚然是审神者的责任。可宁愿自己折断,也不让主人受到伤害,那也是刀剑的责任啊。”
一旁的长谷部还在自责地咬牙切齿。
“我居然骗了主人,居然打晕了主人……”
“也是,主人是因为信任才对我们不设防。”
笑面青江事不关己地弯起眼,“等主人醒过来,不知道要迎接怎样的怒火呢。”
“……你这家伙明明也是共犯吧?!”长谷部没好气道,“既然如此,就由你去当那个对象好了。”
“哦呀,”笑面青江一怔,“我吗?”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虽然不想承认,但你意外地能懂主人的心思,主人的安全也就交给你了。以及,管好你自己。”他沉着脸,“……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满脸“要是让我知道你敢有什么逾矩的举止就手合场见吧”的表情,笑面青江哑然失笑。
“不过,长谷部先生,你们呢?”
他问出了跟审神者相同的问题,面上的神色也凝重了不少。
“敌人数量众多,但不是不足以应对。”
长谷部沉声道。
“只要能撑到加州清光他们回来,到那时应该也能联络得上时之政府,一切当然能迎刃而解。”
然而,他们两个都清楚,问题在于如何撑到那个时候。
“我知道了,主人的安全是首要保证的。”他将审神者打横抱起,尽可能注意着不要让彼此间发生什么肢体上的直接接触,“——长谷部先生。”
打刀抬眼,看见他眼神中一贯带着的轻浮笑意间认真的神色。
“回见。”
“如果发现本丸里少了谁的话,”他道,“主人恐怕就不是怒火这么简单了吧。”
“这一点大可放心。”
长谷部凝下眼神。
“若主命如此,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主人回来。”
*
鹤丸收回了看向掌心的视线。
契约的解除并不会毫无所感——尤其是对于付丧神而言。他能清楚地感觉得到,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松脱开来。
这还真是吓到他了。
“走了。”他掩下复杂的眼神,露出了一贯的轻松笑意,回头看向还茫然不知所措的骷髅,“敌人都打上门来了,傻待在这里等死吗?”
弓弩、铳枪,尽管许久未上沙场,他仍听得出这些熟悉的动静。
作为皇家御物的太刀再度出鞘时,寒光仍未削减半分。
“久违的……惊吓时间?”
一双金瞳中,有红光一闪而过。
“也是时候大显身手了吧。”
……虽然。
他是这么想的没错。
太刀在夜战并不占优,可应用于他们身上的道理也等同在溯行军身上。这些不知是从哪里钻出的溯行军密密麻麻地挤在走廊里,看了简直让人头皮发麻。相较于单打独斗的鹤丸国永,他们反倒更束手束脚。
——也许算不上单打独斗。
鹤丸沉默地从正化成黑烟的溯行军身体里抽出刀刃,看着正学他举着骨头穿行在溯行军间东戳一下西戳一下的骷髅,总觉得对方就差配一个“哼哼哈嘿”的BGM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只剩下了副骷髅架子,它反倒更精通各处的痛点在哪,敌人一个个地被它戳得嗷嗷直叫。可惜伤害疲软导致没有成功击杀的后果就是,打出了效果的同时也拉出了无数仇恨,不多时骷髅身后就追出了一长溜。
“咔哒咔哒咔哒——”
它转过头大概是想跟鹤丸求救,没想到没看路脚下一滑。
如此熟悉的一幕。
散了一地的骨头骨碌碌滚起来,完全没预料到这种发展的溯行军一脚踩上去就摔了个倒栽葱。
“嘿!”
一群摔倒在地的溯行军头顶,随着一声轻喊,萤火点点中,大太刀重重朝他们身体上落下。
“啊,还真是危险呢,”黑烟消散过去,刀尖在即将碰到骨头时堪堪停下,萤丸松了口气,“差点把你也一起砍了。”
骷髅:……
吓死了啊!
“你们也在这里啊。”同样手持本体出现的明石国行不复先前的懒散,“真巧。”
现在遇到其他刀剑,对鹤丸而言的意义无非是——
“审神者在哪里?”他问。
他必须找到人问个清楚才行。
“主人的话,”萤丸目光闪烁,“我们也不知道哦。”
“压切长谷部应该知道。”
哪怕知道下一秒就可能会有新的溯行军接着冲过来,眼下没有敌人,明石国行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萤丸:“……国行。”
“他现在不是跟我们一伙的吗,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明石瞄向身上已有了几道划伤的鹤丸国永,“话说回来,现在不把这些家伙消灭掉就没法好好休息吧?”
他看着下一秒扎穿在窗纸上的箭矢挑了下眉。
“这样一股脑涌上来真是麻烦啊……走了,萤丸。”
“我们去这边。”
跟他们错身而过的鹤丸国永头也不回道,骷髅一个愣神,连忙拼装好自己跟了过去。
书房、和室,他砍瓜切菜似的砍过一茬又一茬的溯行军,在哪里都没见到这座本丸审神者的身影。在经过厨房时,鹤丸因为里面异样的动静一愣,往窗边探头过去才看见一只手气得正拿着不锈钢饭盆死命地把闯进来的溯行军太刀拍得趴在了地上,旁边都是碎了的盘子。
鹤丸:“……”
他怎么就那么幸灾乐祸呢。
下一个经过的转角,他看见了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她只有一只左手,手里却拎着把巨大的剪刀。
“没想到吧,我是左撇子!”裂口女一脚踩着大太刀的脑袋,剪刀往他嘴边伸去,“让你不回答我问题!让你不回答我问题!”
鹤丸:“…………”
打扰了打扰了。
幸灾乐祸也只是一时,他甚至还看见林间不知哪来的一条长长蛇尾横将一众溯行军抽飞出去。可饶是如此,本丸顶上的黑色裂缝还没有要合上的趋势,溯行军也不知汇聚了多少兵力,像是真的打算今晚一定要将这里拿下。
鹤丸国永挥刀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他喘着气,无法再躲开面前刺过来的短刀。
染上红色的话,鹤丸想,也就更像鹤了。
刀尖近在眼前,横插过来的一柄打刀生生将其挑飞。
“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长谷部看到了那张被撕成一半的欠条,本以为他没了契约的束缚,这时早就溜之大吉,“你明明不是我们本丸的刀吧?!”
“鹤的话,”鹤丸抹了把冷汗,佯装满不在乎道,“是去是留都是自由吧?”
闻言,长谷部冷哼一声,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打刀。
“有人说你知道审神者在哪里。”
“主人不在这里。”
他肩膀上一样挂了彩,显然力气差不多都要用尽,全凭一股劲儿去硬抗硬,“找她的话,先把这里的敌人都解决了再说。”
能重复的动作只有麻木的劈砍,可敌人就像蝗虫一样源源不断,直到远处金光亮起。
——第一部队回来了。
*
时间从夜晚转换到白昼,堀口千里睁开眼时,差点被那晃进眼中的光线晃得又有几分错乱。
“主人醒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笑、面、青、江——”头一次被审神者这么一字字叫出全名的胁差只有苦笑以对,“这是哪里?!”
她看了眼四周,粗略判断过这不可能是本丸。
“你们怎么敢——”
明明她还在怒火之中,却不知为何看见笑面青江一怔。
有手指拭过她的眼角,过了足有两秒,堀口千里才意识到那里有冰凉的液体划过。
她茫然地眨去了残留的眼泪。
为什么会哭?
“相信他们,主人。”笑面青江收回手,叹气道,“大家会好好等着主人回去的。”
“……你让我怎么相信?”
她烦躁地从笑面青江安置她的长椅上站起。
“如果你们觉得自己能应付得了,为什么非要我离开?不管这里是哪个时代,现在,立刻,带我回去——”
青江沉默了两秒,“不可能的。”
堀口千里停下脚步,“什么?”
“主人猜到了吧,”他道,“能最快离开本丸的办法,就是动用时空转换器。跟以前每次出阵一样,没有回城符就没办法返回。时间紧急,而且……”
防的就是主人强迫他交出回城符。
他根本没带。
“至于这里——”
他之后的话,堀口千里一概都听不到了。
她的耳中捕捉到隐隐约约传过来的喊声,其中一个词摄去了她全部的心神。
那个女生在喊“千里”。
她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去看笑面青江,然后才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堀口千里环顾四周,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景色陷入了哑然。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双叶……”
她叹息似的喃喃出好友的名字,笑面青江的声音重新回到了她耳边。
“……到时空转换器那里的时候,溯行军已经跟上来了,我们只来得及往里面输入了灵力。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带主人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了时间,是您说过的二十一世纪……大概是根据灵力分析出了主人所存在过的具体时间点,所以,应该是直接将我们带到了主人的时代。”
“不。”
少女干脆的否定让他一愣。
“不止是这样,”她指了指远处,“看到那里了吗?”
顺着望去,她看到笑面青江的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惊愕。
这反应很正常,堀口千里想,连她在最初看到时也是如此。
并肩走进学校的女生,一个是过耳短发,一个是及腰的长发。留着长发的那个,有一张她日日都能在镜子中看到的、再熟悉不过的脸,只是那上面的神色极其陌生。
原来她还活着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笑容吗?
她留意到了,路人对他俩的存在熟视无睹,这无疑说明她在返回这个时代时,又回归了亡灵的身份。
真是讨厌的时间点。
她看向不知被谁丢弃在长椅上的报纸,它在风中哗哗翻过,露出上面一角的日期。
平成十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那是她死去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