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笑面青江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掩饰住那些杂乱的想法,堀口千里瞥了他一眼, 确认他还没看出自己心里的动摇。
“要跟进去看看吗?”她问。
“诶?”
“这是我以前的学校, ”不等笑面青江回答, 她已经抬脚往里面走去,她歪歪头, 想起身后的付丧神在几个月前还是对现代社会没有太多常识的刀剑, “啊,就是人类集中在一起学习的地方,根据年龄不同分成了各个阶段,也有国公立跟私立的分别——”
——这种区别对刀剑来说应该也不太好理解吧?
堀口千里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
“总之, ”她道,“御水私立学园是女子高校, 换句话来说,招收的全部都是女生, 教职工倒是有男性——”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声音一顿,好在笑面青江还处于先前景象带来的冲击和对她这一番话似懂非懂的茫然中, 一时半会儿还没意识到她这停顿代表着什么。
千里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若无其事地通过正门后宽广的大道, 绕过中央冒满了金盏菊的花坛,一如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不着急时间,只是慢慢地走着。
正值盛花期, 一瓣瓣的橙黄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层层包裹下的细密花蕊还沾着点才浇过的水雾光泽。
一切都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饶是已经过去三年有余, 对于困守在一隅站台的怨灵,生前的回忆是唯一还能在漫长又空旷的午夜中陪伴的消遣。她还记得雨后要避过左边小路倒数第三块石砖,那里因为还没来得及修缮而有点松动,一踩上有可能会在鞋上溅到积水,穿过鞋柜后右转的楼梯加起来有二十三阶,再往后的右转——
“到了。”
身后的胁差跟着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了上面的门牌。
2-A。
“我是这个班的,”透过玻璃,堀口千里望进去时,眼底渐深,“也对,星期二的第二节课是国史来着。”
教室内的座位是单人单桌形式,地中海的中年男子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明明还是清晨,底下的学生却有了昏昏欲睡的趋势。最后一排的几人脑袋一点一点,马上要睡着时又猛地惊醒,几番往复后干脆放弃挣扎,直接趴在了桌上重回几个小时前的梦乡。
跟这情景相比,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的长发女生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旁摊开的笔记本上隔着老远仍能看得到密密麻麻又娟秀的笔迹。低下头时能看见沉静的侧脸,时不时抬头看向板书时的视线中也带着几分跟同龄人有点不符的平静。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把她跟他所认识的审神者联系起来。
想到这里,笑面青江回头看去,发现对方仍出神地看着里面。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不那么中规中矩是不是能更自由一点。”
千里自言自语地开口。
“不过从小到大受到的都是这样的要求,早就养成了习惯,要改也不是那么好改。可能因为父母都是管理者,一直给我灌输的观念都是‘责任第一’之类的想法,学生的责任是学习——也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当个好学生吧。”
“这也是主人留在本丸的原因吗?”
笑面青江的话让她一愣,“什么?”
“因为,”绿发付丧神的眼中又是闪烁着让人心慌的了然,“主人从一开始就在强调‘责任’啊。”
“……也许,谁知道呢。”
堀口千里不太自在地扭过头,托着下巴打量台上的国史老师。
“木村老师平时讲课很无聊的,也只有讲到幕末历史的时候才能调动起大家情绪。”
她若有所思道:“要是让他看见清光和安定,或者是堀川跟和泉守,应该会激动得晕过去吧。”
笑面青江“咦”了声:“我不行吗?”
“怎么说也是重要的珍藏品呢。”他眉眼弯弯,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
“跟那没关系,”千里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新选组迷,也多亏了他的福,一开始见到清光就认出了冲田总司的家纹。”
剩下的半节课,笑面青江就陪她站在那里,靠着窗边听完了元弘之乱终结镰仓幕府的始末。对于曾在那里征战过好几次的付丧神来讲,曾无意中目睹过的细节比中学课本上语焉不详的描述要详尽得多,但像这样听着后人评判那段历史也未尝不是一种趣味。
更何况是跟主人一起。
下课铃响起,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在木村开始收拾讲义时霎时恢复了精神,笑面青江看见生前的审神者笑着用笔记戳了戳前座的女生,后者一脸感谢地接过开始誊抄——他在校门口见过那个短发女生。
“双叶,我的朋友。”
千里简要地说了句,随即向另一个方向侧了侧头。
“走了,接下来要去那边了。”
那天的经历,她记得很清楚。
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会有比其他课间长一些的休息时间,死前一天,她做了和以往一样的事。
他们跟着从座位上起身的堀口千里一起穿行在往来说笑的学生身边,但跟需要来回闪身的长发女生不同,以灵体形式存在的两人甚至可以直接从其他人的身上穿过。
身后蓦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抱歉抱歉,能不能让一下——啊!”
摔倒在地的女生有些疑惑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半天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撞到了什么。
“她……”堀口千里停下,回头看向同样诧异的笑面青江,“撞到你了?”
“虽然看不见,但意外地能碰到呢。”他讶异地点点头,又瞧向正右手抱着书包,左手往回捡掉落出来的书本跟物件的女生,“看样子,她是才到这——嗯,学校吗?”
“应该是迟到了。”
不然校规是禁止在走廊里奔跑的,堀口千里想起自己有时赶了迟到的末班车也会急急忙忙地铤而走险,“能撞到你,至少说明灵感很高吧。”
搞不好又是一任审神者的后备役。
她好奇的视线在落到同样从书包一角散落的纸片时顿住。
——迟延说明书。
这是车站在电车延误时会给学生或上班族签出的证明,好不影响他们的出勤率。电车延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在这个高压社会,最常见的是——
卧轨的人身事故。
明天会有人拿着同样的纸吗?
笑面青江余光瞥见突然转身离开的审神者,短暂的怔愣后也顾不上再打量那个女生,立刻快步追上。想问出口的话在看到她脸上的神情时又咽了回去,紧绷起来的氛围一直到两人跟着到了医务室后才有了缓解。
他们到得晚了些,还活着的堀口千里已经开始熟稔地帮忙登记身体不太舒服的同学。
顺着她偶尔自认为不经意瞄过去的视线,千里看到了正面色冷淡地坐在桌前询问病情的校医。
其实哪有什么病?
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为了装着不舒服来欣赏一下帅气的男校医。
不是女校稀缺男性资源,也不是对比出奇迹,他的样貌确实是很英俊的。哪怕就在见识过了诸多付丧神的现在,堀口千里也稍微有一点能理解自己当时之所以被吸引的原因。
“真是个看着就很无趣的人啊。”
笑面青江的评判声在耳边响起,她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是在说久神夹。
“眼镜未免太老土了点,”他继续道,“发型也是,完全不合适呢。”
堀口千里:“……”
堀口千里:“你在质疑我的眼光吗?”
“不不,怎么会。”笑面青江笑得纯良,“但是,主人以前说的那个人,难不成就是指他?”
“嗯。”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喜欢过久神老师的吧。
但是,对于已经忘了该有的感情的她而言……
“喜欢……”离开学校的路上,她喃喃自语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想不断亲近对方的感觉吧。”
胁差出乎她意料地开了口,在接触到她讶异的眼神时勾起唇角,“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呢。”
堀口千里没参加什么社团,放学时间一到就跟双叶告别,乘上了回家的电车。不是上下班高峰期的电车车厢空荡荡地坐不满几个人,几站过后,他们一起下了车,目睹着她走进一栋高级公寓楼却没跟着进去。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从街角的小公园的秋千上正好能望见公寓楼门口。
“主人在等什么吗?”
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笑面青江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
千里抿了抿唇。
她在等,等父母有没有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回过家。
但公寓门口始终没驶出过熟悉的车牌号,这也就意味着,两天前真的是他们见她的最后一面。
“事实上,”她一直没有回答,青江便径自开了口,“从刚到这个时代起,我就在想一个问题。”
“主人从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是以怨灵的身份。既然是怨灵就会有怨恨,既然有怨恨就会有凶手——”
风摇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主人,”他金绿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您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最重要的是,在他见到还活着的审神者后,发现两者的样貌没有任何差别——连头发的长度都不差分毫,相处的时间段显然十分相近,搞不好就是这两天。
堀口千里看向已经隐隐泛出鱼肚白的天际。
是在今天啊。
“能这么问出这种问题也真是厉害。”
她施施然从以她的状态根本无法摇动的秋千上站起,“可惜我不想回答。”
根本不想理会匆忙追上来的胁差,千里径直往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至少见证自己死亡这一条原本不在计划之内,可是——
在她经过711门前时,便利店的感应门忽然应声而开。
千里僵在原地。
从她身后经过的男人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了两罐才从冰柜中取出的啤酒。他一面毫无所觉地穿过亮起绿灯的人行横道,一面伸手进去,拉开了其中一罐的拉环。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脸。
她是从背后被推下去的,在抬头时只看到了疾行过来的电车。报纸的报道中没出现过他的照片,凶手的面孔永远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然而,当她跟对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就像是什么来自灵魂深处的提示,只一声就让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杀念。
如果在这里杀了他,她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是他吗?”
只听到胁差的声音,堀口千里就知道他从她异常的杀意中猜出了大半。
“别拦着我。”
她低声说。
“也别跟我说什么这样就跟敌人没差别了的鬼话。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而已,是死是活能影响到什么历史?”
他们都知道她只是在强词夺理。
这就像蝴蝶效应,一个普通人的存在与否未必真不会在历史上造成滚雪球般的影响,更何况,堀口千里的存在,对未来的历史已经是必不可缺的。
“主人还真是善变啊,明明之前还说自己不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听到身后衣料的摩挲声,堀口千里愕然回首。
一如他们的初见。
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单膝跪下的付丧神眼中依然含笑。
“我说过的,所有对您造成阻碍的敌人,我都会为您斩除。”
“主人的手上用不着沾上杀孽,”他轻声道,“对历史产生的影响,由我来承担。”
“你在说什么?”
脱口而出的话语中带着连千里自己都有些无法想象的怒意,“根本不用你掺和,跟你无关的事情为什么要你来付出代价?!”
“我是您的刀,”笑面青江说,“刀为自己的主人效力,有什么问题吗?”
哪怕是在堀口千里盛怒的眼神中,他的盈盈笑意仍未减半分。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坚定,他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她一声令下,他真的会去这么做。
她的指甲一点点地掐入掌心,可依然没抵得住越来越明显的颤抖。
“……”
笑面青江没听清她的低语,“什么?”
“我说算了!”千里喊出了哭腔,“堀口千里已经死了,我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人死不能复生,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她正想往前走,有人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主人要去哪里?”
“车站就在前面——至少让我看一眼我是怎么死的!”
她听到笑面青江的叹息声。
起身时,他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如果那已经是主人的噩梦,”他道,“再去看也无非只是会让噩梦的程度再加深而已。”
不断涌出的泪水浸湿了他的手套,有很长时间,他跟堀口千里谁都没再说话。
“我只退最后一步。”
半晌,她终于再度开口。
“我知道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
比起大型的医院,日本更常见的是私人诊所。
从医院退休后的医生凭借执照开办诊所,病人就医也是就近找这样由两三个医生护士组成的小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仪器倒也是一应俱全,诊所解决不了的复杂病症才会开具推荐信到更完善的去处。
想去救护车会将病患送去的私立医院,从堀口千里的家出发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
他们徒步走到的时候,救护车刚刚驶来。
“主人……”
面对青江复杂的眼神,堀口千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是当场毙命。
抢救是没意义的,在救护车上应该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她只是靠在大门边的柱子上,一直到数十分钟后,一辆暗蓝色的轿车匆匆地开进医院时才直起了身。
在车门开启时,她下意识地想去拉从里面踉跄着摔出来的母亲。
……抓了个空。
好在眼疾手快的保安一把扶住了平时一贯优雅、此时此刻却狼狈不堪的女人,她顾不上自己花掉的眼妆,抓着保安的胳膊就连声问被送到医院的女孩怎么样了。
堀口千里低头看着自己从她身体中穿过的手。
站在一旁的笑面青江张了张口,终于什么都没说。
他忽然想到,也许审神者根本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想来医院看看自己最后有没有被完整地缝好——不然怎么会留在门口,完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能否好好地接受她的死亡。
堀口隆一赶来是在十分钟后,男人疲于应付直到这时还不断从公司打来的电话,干脆直接关了机。他沉默地坐在走廊里,仿佛连呼吸都成了最沉重的事,耳边是妻子抑制不住的哭泣声,谁都再说不出半个字。
这一幕终结于红着眼睛出现的圣双叶。
“这种时候,”千里喃喃道,“就觉得我的朋友是双叶真是太好了。”
双叶是单亲家庭,她和伯母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他们在医院里坐了很久,尸体的复原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特别是在那样程度的破坏后。医院方面承诺他们会做到,双叶趁着这个将她的父母劝回了家,彼时已是夜色初上,街角的路灯悄悄亮起了并不刺目的光。
“为什么人总是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跟笑面青江并肩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时,她自言自语道。
“我也是,爸爸妈妈也是。”
她相信有一天,他们会一点点地从悲怮中走出来,正如她困守站台时所看到的那样——至少他们在好转。可尽管如此,在想起曾经因为忙于工作而连多两句话都没能留给女儿时,会不会还是像这样痛哭失声。
“我知道他们爱我,”在说出这个词时,堀口千里有些陌生,“工作再忙,答应我的从来没有没做到过,但是,只要他们中的谁多回家一个晚上,也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谁都碰不到对方的状况。”
她想起于她而言的三年前,她也是这样穿过了父母的身体。
那一瞬的茫然和失落,时至今日终于又体验了一次。
“仔细想想……”
有附近国中结伴回家的学生经过,堀口千里只是掠过去一眼。
“我在那个车站待了三年,每一天也都是这样,除了动了杀念的那个瞬间,谁都无法触碰,也不可能有能对话的对象。”
她深吸一口气。
“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切实存在的,究竟是死去的那个人,还是她留下的一股妄念——”
千里的声音停住。
有谁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隔着薄薄的黑布,依然能感受得到传递过来的体温。
“我在呢。”
她怔然地抬头,看向笑面青江。
她不该有心跳的。
哪怕能跟活人一样呼吸,死寂的胸口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已经身亡的事实。可在他手握上来的瞬间,就像是幻觉一般,她清楚地感受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搏动了一下。
她不喜欢红色。
那会让她想起沾染到身上的鲜血,可当她看到笑面青江侧首时,从他发丝间露出的红眸,又觉得没那么讨厌。
“所以,”他微笑,“主人也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