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平假名, 所对应的只能是那个意思。
心脏在轰鸣。
掌心还残留的酥痒凭空多出了温度,千里莫名觉得他碰触过的地方还在发烫。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她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手指握成了拳,仿佛这样就能消减上面的热度。
她尽可能做得不动声色,可到底因为这奇怪的感觉显出了些慌乱。
察觉到这端倪, 笑面青江一挑眉。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他笑道。
他们离缘侧不算太远。
为了避免某些耳朵尖的付丧神听到两人的对话,笑面青江压低了声音。
这让他话语中带着的浅淡笑意也在空气中弥散,却像是烧成一团无形的火, 让空气都热了起来。
“我喜欢主人, ”他轻声说, “不止是刀对审神者的喜欢。”
喜……欢?
尽管在笑面青江写出那两个字时, 她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亲耳听到, 堀口千里有一瞬间还是忘记了呼吸。
“……什么?”她问出口的声音有些艰涩。
“嗯?”
“为什么……”千里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自己那心乱如麻的思绪,“你会觉得是那种喜欢?”
短暂的数秒过后,笑面青江眼里的讶异转为了然。
他哑然失笑。
“主人是认为,”眼波流转间, 那金绿色的眼眸之中, 有种东西烫得她险些无法与他对视,“刀剑不该有这些人类才有的情感?”
……她也不是那个意思。
但不知怎么, 看着笑面青江的眼神,千里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的确, 在还是刀的时候是不会产生这种感觉的。”
他低低地笑出声, “不过, 既然主人给予了我们人身,像人类一样有了各种各样的感情也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就算没有亲身经历,不代表没有见过人类爱上一个人时的样子。我们存在于世,看过的人情冷暖比主人想象中的还要多。”笑面青江拉过她的手,“虽然,最开始也怀疑过是不是只是因为觉得主人是个温柔的人而冒出的错觉,但有些东西是不会骗人的。”
被拉着按到他胸口处的手指,感受到了那强烈到隔着衣物和皮肉传过来的、一下接着一下的跳动。
“呼吸乱了,”他的声音极轻地在她耳边响起,“主人。”
“所以……也不是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堀口千里僵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起已拉近许多,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泛着浅金的眼眸。那其中映着她怔然的样子,堀口千里也很清楚,她的神情被青江尽数收入眼底。
看到她正要开口,笑面青江又跟先前一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猜得到主人现在会说什么,所以不要马上给我答案。”
“主人还不明白的话,我会等的。”他轻巧地说,乍一听是轻佻的语气,往深究了却听得出其中的认真,“可别指望我会这么轻易放弃啊。”
“想告诉主人的秘密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呢,按照我白天的经验,这会儿还是别让他们发现我们是同时回去的比较好。”
笑面青江弯眸一笑,“所以是由主人还是我先……?”
“……你先。”
他听到审神者的回答,不出意料地笑笑。
至少……这是个好的开端。
笑面青江的身影在走廊上完全消失,也听不见一丁点的脚步声。直到这时,千里才慢慢抬起手,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脸。
奇怪。
她想,真的很奇怪。
她的心跳,好像跟笑面青江让她感受到的心跳,跳得一样快。
这样的情绪熟悉又陌生,她甚至没法确定这是不是跟她所忘记了的是同一种感情。如果这种感觉不是“喜欢”,她还能找得到其他的名字吗?
“你在那里站着干什么?”
声音是从地上响起的,还在出神的千里一怔,转过身,
堀口千里:“………………”
她必须得完全低下头,才能看到正以拧成四股绳子的头发为“足”,一点点爬行着的手机。
“你就不觉得,”她眼皮一跳,“这样很……嗯……”
“你以为这怪谁啊?!”
山村贞子毫无疑问地炸了,从屏幕正中冒出来支撑手机的长发也哗地散开。
“要不是你提的可以只用头发钻出来,我也不至于挪到手机里,结果到现在都出不去!你说不用头发怎么爬,用手?那样不是更蠢吗?!”
“这事不能这么想。”堀口千里沉吟道,“如果你还在电视机里,电视被砸了,你这会儿连头发和手都出不来。”
贞子一想,好像是这么个理。
“也是,手机至少能联网……不对!”
她猛然察觉到漏洞,“要是我在电视里,他们砸之前我都能爬出来了!”
……唉,没忽悠过去。
看着堀口千里一本正经中带着点遗憾的神色,山村贞子差点再炸一次。
“总之给我负起责来啊,”她恼怒道,“快点再买台电视!”
“放心,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堀口千里拨了下散到脸侧的长发。
“我还没谢谢你呢,”她道,“这次多亏了你,不然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乐观。搞不好……”
她眼神一暗。
全军覆没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千里顿了下,“……钱不够。”
山村贞子:“……”
山村贞子:“你知道吗,我现在想再打一架。”
“这也没办法啊。”
她抱着胳膊,向后靠在墙面上,看着山村贞子将手机也支棱到一边,“经济状况本来就才起步,充其量是有点余钱的程度。本丸损坏成这样子,政府那边又不可能给拨款,就算让大家把自己手里的钱都凑出来,数字也有点尴尬。”
堀口千里无意中想到了什么。
“对了,”她顺口问,“我听乱说,你们扎了个溯行军的稻草人?”
山村贞子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你要看?”
长发掩面的女鬼阴恻恻道:“已经稀巴烂了。”
……看出来你怨念有多大了。
“看来还没消气啊,”千里微微眯起眼,“要来干一次大的吗?”
“谁造成的损失就从谁手上讨回来,”她冷声说,“这样一来也有理由去跟时之政府讲点条件了。”
她可从来都不是任人欺负的性格。
反正现在有结界做掩护,就算高调也用不着担心再被找上门。
听懂了她的意思,山村贞子轻轻地冷笑出声。
“可以啊,我无所谓。”她漫不经心道,“不过,这次我可不当主力。”
“这回有我在。”
堀口千里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点点收紧握拳。
她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有个问题。”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兀地转了话题,“你有喜欢过什么吗?”
“哈?”山村贞子莫名其妙地反问,“你指什么?”
“人。”
“人?”
足有好几秒的安静沉默,然后就听她哼道:“就算是你问这种问题,我也会忍不住想出手解决了你啊。”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堀口千里也听得出她是认真的。
所以是有吗?
她跟山村贞子的怨恨差不多相当,千里想,所以存在和情绪也应该是很相近的。她也算是喜欢过久神老师,却不会像贞子这样连谈论都讳莫如深。
“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突然想问,”她在认真考虑这时候问“以你现在的状态会喜欢上什么人吗”会不会暴露得太多,“好奇而已。”
“你……”
听到贞子若有所思的声音,正要转身离开的堀口千里回头,“……?”
“算了,”山村贞子翻了个白眼,“没什么。”
反正也跟她没关系。
再回到缘侧跟庭院的相接处,千里正好看见次郎抱着一脸生无可恋的瓶长到处劝酒。
回忆起那把她眼泪都呛出来的苦辣味道,她心道不好,在他看过来前赶忙先找了个地方坐下。
饶是如此,审神者的行动本身就够吸引付丧神们的注意了。好在次郎太刀还在缠着正一脸淡然拒绝的数珠丸,再加上那醉醺醺的状态,一时半会儿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主人感觉怎么样,”烛台切关切地问,“需要我再去倒杯水来吗?”
“哈哈哈哈,没关系。”
三日月笑道:“老人家这里有茶哦,小姑娘要喝吗?”
……你不早说!
早知道这样,她也不用专门去找水,当然也不会——
堀口千里下意识瞟向了笑面青江所在的方向。
才回到本丸不到半天,再加上一直忙于处理后续,陪伴她回到现世的付丧神还没换回内务服,只是取下了白装束和外套。
青色的长发以马尾束在脑后,他半靠在树上,手里拿着酒杯,间或跟旁边正哈哈大笑的山伏国广说笑两声。
也许是因为刚喝过酒有些嫌热,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原本还算是老老实实地系到最上的纽扣正被他带着散漫的笑意扯散了两颗。白衬衣的领口敞开了些,他也不知怎么地注意到审神者往这边看过来的视线,微笑着遥遥冲她举了举杯。
下一秒,完全没发觉到他意图的山伏国广大笑着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拍得他差点没拿稳杯子。
千里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主人?”
这不代表她没在发呆,乱一声略带疑惑的“主人”唤她回了神,这才想起还没作出回应。
“不不,”她眨眨眼,冲烛台切和三日月说,“谢谢,不过我没关系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短刀们之间多出的那个身影,不由“咦”了声。
“它……?”
“我之前不是跟主人说过吗?”
出声的是刚坐到旁边的加州清光,“‘现在的本丸跟以前不太一样’——之类的。”
堀口千里下意识看了眼天色。
青江暂且不提,她跟山村贞子聊那几句也用了不少时间,这时早已完全染上墨色。可这也才不过八点刚出头,离当初以为最早会有鬼怪出现的午夜差了不止两三个小时。
“有厨房里那位的先例在前,”烛台切笑道,“发展成这样总觉得并不奇怪啊。”
也是。
就像白布幽灵和那只手,如果它们自己想出现的意愿强烈,或者说有值得它们这么做的东西,在夜晚提早现身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在她走之前,前者早在不到十点就能缠着山姥切叽喳来叽喳去,后者的活动时间更是从黄昏后延长到了全天,恨不得时时刻刻抱着那堆盘子不放。
微妙地想起烛台切跟她复述的在厨房发现的一堆碎瓷片和被砸晕的溯行军的经过,堀口千里心想这又是一笔开支。
后藤迟疑着该怎么解释。
“这两天……因为住的地方有点紧张,虽然大将不在,但意外地跟以前偶尔遇见的那些……以及新出现的一些,相处得还不错?”
“毕竟都是些很好的家伙啊!”浦岛虎彻笑嘻嘻地插话,“而且对上溯行军的时候也没有少了它们的帮忙,是不是啊,龟吉?”
乌龟慢吞吞地把头缩了回去,没搭理他。
倒是混迹在短刀中的山童故作深沉地点头。
它也不管自己细胳膊细腿儿,一脸正气凛然,手搭凉棚望向远方,随后浑身一震,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原地一跳摆出了打拳的进攻架势。连着对空气一顿拳打脚踢后,它叉起腰,不掩得意地踩着想象中溯行军的尸体“灭哈哈”地大笑。
堀口千里转向了专属的翻译。
“它什么意思?”
小夜:“……”
“它想说它是怎么把溯行军打飞的。”小夜左文字沉默了两秒,说道,“其实它什么都没做。”
“?!??!”
这回不用小夜翻译,堀口千里也看得懂山童的表情。
无非是“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揭穿我”。
出现的也不止山童一个,连首无都循着酒香加入进来,沾了酒有点晕的大和守安定立时醒了大半。镜面怪物懒洋洋地趴在远处,尾巴晃悠来晃悠去,拍得附近的地面都震了震。还有个正用单手大拇指撑着做俯卧撑的,像是要用这个来对得起自己一身画上去的肌肉。
骷髅“咔哒咔哒”地坐在那里,也学着付丧神们端起个酒杯往自己嘴里倒。澄澈的酒液从空荡荡的下颌处哗啦啦全洒了出来,它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呆住了。
堀口千里:“……”
这到底该说是悲惨还是傻。
她注意到还有些没见过的生面孔。
有只龙虾慢条斯理地磨着自己的螯钳,时不时眼馋地看向和泉守或是数珠丸,不是被堀川笑眯眯一眼瞪回来就是望着数珠丸旁边还在劝酒的次郎望而却步。
一块两端生着不明尖牙的木板在面无表情的蜂须贺旁边“啪嗒啪嗒”地来回跳踢踏舞,连大俱利旁边都聚集了一小群还不到人小腿高的小妖怪。
尽管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显然对此也相当纠结。这群看着像小猪的妖怪圆滚滚的,不是单眼就是单耳,都卯足了劲儿想往他腿上蹭。
千里扬了下眉。
看来确实相处得不错?
庆祝归庆祝,明天本丸的重建还要继续,他们也不可能真闹得太晚。最先被一期一振催促去睡觉的当然是粟田口家的短刀和胁差,付丧神们接二连三地散去,次郎劝酒数珠丸不成,到底还是把目标又瞄向了坐在缘侧的审神者,硬是往她手里又塞了杯酒。
“主人,”长谷部瞪了他一眼,恭敬道,“如果您喝不了,可以交给我。”
“啊,不要紧。”
堀口千里一歪头。
“你去睡吧,这两天也辛苦了。”她笑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最后一人也离开,千里捧着酒杯抿了一口。
果然还是很苦。
“出来吧。”
她将酒杯放在手边的地板上,平静地说。
“听长谷部说,你那时候一直在找我,所以我还以为你会更早找过来的——拖到现在还真不像你的风格。”
从树后闪身出现的是神情复杂的鹤丸国永。
千里有些惊讶,在这之前,她很难想象会在他这样的付丧神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但联系到从她刚回来时,他就一直远远地站着窥视这边的动静,好像又不怎么意外。
“你想问我什么?”她道。
这也应该是她第一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迟疑。
“你解除了契约。”
“嗯。”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堀口千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还希望接着每晚被关在房间里出不来?”
“我只是好奇。”
他枕着双臂也走到走廊边上,隔着一人的空档坐在她旁边。
“感觉到约束消失的时候还真是吓到我了,”那复杂的神情仿佛从未存在过,鹤丸笑得像个没事人,“我还以为会困死在里面呢。”
这回反倒轮到了堀口千里问为什么,“……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一定是你要那么做啊,”他轻松道,“按道理讲,那种时候怎么都不会是先想着我这种欠钱的家伙吧?”
堀口千里:“……你真以为我差那几个钱?”
“我可没傻到会真这么想。”
鹤丸国永坐得相当随意,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是想借着这个理由束缚我吧,所以才更好奇啊,突然解开束缚的理由。”
“那不是很简单吗。”
千里两手撑着地板,夜空中星星点点。尽管明知处于的并非同一时代,她还是想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跟他们看着的是同一片天空。
“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鹤丸安静下来。
“金钱也好契约也罢,在我看来都没有‘活着’这件事本身来得重要。”她说,“至于别的,我听他们说过了,你的所作所为足够以前那些事一笔勾销了。”
“你的意思是,”他玩笑似的看着她,“我可以想走就走了?”
“相反。”
堀口千里声音一顿。
“留下来吧。”
“……?”
“我说,”她重复了一遍,“留下来吧。”
看着他讶异的眼神,堀口千里侧了侧头,“不愿意吗?”
“不如说是被吓到了,”鹤丸眼神微动,“一开始可是我硬闯进来的呢。”
“你可以现在再试着闯闯看,结界可不是闹着玩的。”
用不着再多回答,千里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那么,”她伸出手。
“以后请多关照了,鹤丸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