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思紧紧盯着石咏, 努力试图判别他是真啥还是假呆。若说此人是真傻吧,早先在微山湖的时候, 明明表现得很精乖;可若说此人不呆吧, 身在官场, 竟然不知大名鼎鼎的“八爷”是谁?
贺元思盯着石咏看了半天, 看得石咏心中直发毛,深刻反省自己的“演技”是否过分牵强了。
结果贺元思自己也想明白了:石咏若是真傻,小小一个笔帖式, 他着实没有替“八爷”招揽至麾下的必要;可若他这是装的, 便是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态度,“八爷”那边, 石咏可不敢攀附——贺元思只想, 反正“八爷”的这条大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至于石咏么,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到时他也怪不了自己没提携。
一句问话, 便令贺元思下定决心放弃石咏。他话锋一转,竟绝口再也不提官场上的事儿,反而提起苏州风物来。他此前来过苏州一趟, 这时如数家珍, 将苏州著名的景致并风土人情之类,一一给石咏介绍了一遍。
少时船抵苏州码头,贺元思与石咏都来到舱外船舷上。
待看清了立在岸边准备迎接的人,贺元思少不了有些激动, 说:“竟是忠靖侯亲至迎接。”
石咏抬眼望去,只见岸上乌泱泱立着苏州织造的大小官员,其中一人穿着侯爵袍服,十分显眼。
这样的欢迎程度,石咏想,也难怪贺郎中激动。京中五品遍地走,贺元思在京城少不了夹着尾巴做人的,这时到了地方上,竟受到这样的礼遇,由一名侯爵大人亲自迎接。
可仔细想想,忠靖侯史鼎未必真的是来恭敬迎接贺元思,更多,是向贺元思背后的“八爷”,表个态罢了。
一时众人弃舟登岸,史鼎见过贺元思,两人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贺元思又向史鼎介绍了石咏。
史鼎见石咏年轻,少不了多打量几眼。旁边贺元思却悄悄向他使个眼色,摇摇头。
史鼎当即明白,点头向身后跟着的长随示意。
立即便有史家仆从赶上来帮石咏接了行礼,同时告诉石咏:“石大人,您的这些行李,我们替您先行送回下榻之处可好?”
石咏点点头,反正他也没带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事。
另外又有几名清客相公模样的人过来,先是将石咏啧啧称赞了一番,赞了他一番“年轻有为”,接着又问:“石大人是第一次来苏州吗?”
石咏又点点头。
对方立即极为热情地拉着石咏要走:“既是第一次来苏州,便让在下带大人游览一下苏州名胜,包管大人满意,包管满意——”
颇有些后世在旅游批发市场揽客的导游模样。
石咏抬眼看向贺郎中。贺郎中点点头,说:“小石啊,初到地方上,也没有着急的差事。你既是第一次来,便随他们去看看吧!”
贺郎中越是一副体恤下属的模样,石咏就越觉得这里面不寻常。眼见着史鼎与贺元思已经在交头接耳,似是有要紧事准备相商,石咏便决定做个知趣的,一点头,谢了史侯与贺郎中,随那几名清客相公离开码头。
这几名清客相公看上去像是史侯专门安排了,招待外地来苏州的官员游山玩水的,对苏州各处名胜十分熟稔,当下带石咏去了虎丘、寒山寺、馆娃宫等地。
这几处不愧是名胜,早春微寒的天气,也是游人如织。
这里的小手工业也似乎格外发达,虎丘外面都是些小商小贩,售卖当地土产的,各色丝绸、扇子、茶叶……各色货品、琳琅满目。
更有趣的是,石咏只随便在这些小摊贩跟前流连,他身后跟着的清客相公立即做出一副准备掏钱的样子,似乎只要石咏一问价,便会掏钱,将石咏看中的货品全部买下——不过是想变相贿赂罢了。
可石咏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只边走边看,最后什么也没买,只在虎丘外面一家专门塑泥人儿的小摊跟前,自己掏了几个铜板买了个小泥人。这泥人圆头圆脑,白白胖胖,可是五官看着多少有点儿像弟弟石喻。石咏便自掏钱买了这个,打算带回去送给弟弟。
清客相公们见石咏转来转去,最后只买了一只小泥人儿,惊讶之余,大多心里暗暗添了些鄙夷。待到了馆娃宫,这些人渐渐地也懒得给石咏介绍这吴宫遗迹了,石咏乐得自己观看,什么吴王井、西施台、观花亭、弄月池之类,只也不知是后人附会,还是当真与西施有关。
可笑这馆娃宫外面,还有人叫卖“西施浣过的轻纱”,说是绝对真品。石咏暗暗心想,两千多年前的织物若是能这样轻易保存下来,那现代他那些专门研究保存古代织物的同行,就都直接转行算了。
石咏花半日的功夫,走马观花地“游遍”了苏州名胜,回到苏州织造衙署旁边的驻地,正遇见忠靖侯史鼎与贺元思携手出来,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石咏心中有数,知道史鼎是找了个由头将自己支开,然而他面上却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心存感激的样子,对史鼎谢了又谢,感谢织造府安排人,带他饱览苏州风物。
到了晚间,史鼎主持席面,给贺元思和石咏接风。其间保龄侯史鼐也从繁忙公务之中“拨冗”出席,与贺元思和石咏见上一面。
看得出来,贺元思的心情并不能算很好,甚至脸上多少带了点儿为难之色,有时难免埋怨地看一眼史家这对“一门两侯”的兄弟俩。
史鼐则完全不看贺元思,不接他的眼神。少时借口“公务繁忙”,径自告退。
史鼎却殷勤劝酒,见此情形,少不得又叫了两个弹琵琶唱苏州弹词的少女出来,用一口软软的苏白唱曲儿给贺郎中“解闷”。贺郎中真是个曲子痴,听着这弹词新鲜,渐渐地也放下心事,竟循着拍子,和着曲声,也一唱一和起来。
而石咏则在一旁闷声发大财,将席面上一道道精致的苏式菜肴尝了个遍。京里的“松鹤楼”虽说也是做苏式菜肴的,可为了迎合北人口味,多少有些改良。这史家席面上的菜肴,才是真正地道的苏帮菜,用料上乘、鲜甜可口——石咏干脆让自己成为一个地道的吃货,整个一席下来,话都没说上两句,尽忙着吃了。
他偶尔一瞥,能见到史鼎那边鄙夷的眼光递过来,估计对方已经送了自己四字考语:“酒囊饭袋”。
石咏索性冲这位忠靖侯“嘿嘿”一笑,史鼎的涵养功夫极好,鄙夷的神情一闪而过,脸上马上挂满了温煦的笑,似乎望着自家子侄一般,只说:“石大人,慢品便好,慢品便好。若有特别喜欢的,回头吩咐一声,叫厨子再做了,送到您客房去!”
真当他是饭桶了。
少时宴毕,史家下人送贺元思和石咏回客房。
这客房并未像扬州林府一样,安排在独门独户的别院。织造府的客房,就在史家侯府的大宅子里面,贺元思与石咏待遇相仿,一人一个敞亮的院落。
早先史家下人已经从码头上将石咏的行李送到客房里。石咏刚至客房,还未顾得上四下里打量一番,外面已经有下人来请示,说是沐浴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问“石大人”是否即刻过去。
石咏刚刚吃饱,按照“养生”法则,倒是不宜立即沐浴。他赶紧问了一声:能不能再等等。
对方则回得恭敬:“石大人您请放心,热水一直给您温着,什么时候沐浴都行,哪怕是三更半夜,也只消吩咐奴才们一声就是。”
石咏却不是个喜欢折腾旁人的。他伸手抚抚肚皮,在宽敞的客房中溜达了两圈,便对外面说了一声,他打算去沐浴了。
岂料这一刻客房外面竟是几个少女声音齐齐地应了。
“婢子们侍奉石大人沐浴!”
石咏瞬间石化,目瞪口呆地看见客房的门打开,四名青衣小婢立在门口,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不俗。为首的一人更是生得眉眼精致,俏生生地立在石咏面前,笑笑说:“石大人,这边请!”
早春二爷,天气微寒。这名为首的丫鬟却穿得并不厚重,身上不过是桃红色的小夹袄、青缎掐牙背心、白绫细折裙,却勾勒出来人身段窈窕风流。
石咏能感觉得到,他脸上几乎是“咕叽”一声就红了,赶紧说:“不劳姑娘费事,我……这个,姑娘指点一下,我自己来就行!”
为首的那名丫鬟被石咏逗乐了,以袖掩口轻笑了一声,同时美目流转,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又转,这才低下头,柔柔地说:“石大人,叫婢子‘翠芙’就行。”
“这个……翠芙姑娘……”石咏还是改不了口,挠着头,尴尬无比地面对着眼前的美人胚子。他与小姑娘近距离相处的经验基本为零,好不容易处过一位,后来还“无疾而终”了。所以眼下他望着翠芙,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下子不止翠芙,门口四名小婢一下子全笑起来。
翠芙望着石咏,眼里颇有些狭促,掩口笑过,便转身轻轻地对石咏说:“大人,请随我来!”
沐浴的地方就在客房卧室旁边的一间小室之内,沿着一条明廊走两步,一转便是。翠芙推开门,内中水汽氤氲,又夹杂着一股早春梅花的清新香味,就此从门内溢出,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
石咏走进这间小室,只见室内一幅一人高的黑檀木螺钿屏风。屏风背后则是一只大木桶,木桶里水汽氤氲,石咏去试过。果然如史家仆下所言,这水触手微烫,是非常舒服的温度。
他进屋,翠芙也就跟了进来,其余三名小婢留在外面。
石咏吓得直摇手:“翠芙姑娘,不必劳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翠芙望着他,眉头微微一蹙,似是架不住石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有些羞恼。当下她向石咏福了福,倒退两步,朗声说:“大人请自便!”
说着,她伸手将那幅高大的螺钿屏风挪了挪,挪到可以遮住所有门口过来的视线,这才说了一句:“婢子告退了!”
石咏总算是送了一口气。
坐了几日船,下船又这么马不停蹄地在姑苏城里逛了大半天,石咏是真的有点儿乏了。再者早先在船上的时候洗漱不便,石咏大多数时候都是取一盆水,将身上擦擦就算了,没什么机会好生泡上一回澡。
这时候石咏见到翠芙出去,带上了门,他这才放心,将外袍中衣都脱下,搭在那面黑檀木屏风上,然后自己坐到木桶中去。
不用说,这泡澡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石咏叹了口气,闭上眼,几乎舒服地要睡过去。
这一阵舒服过去,石咏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乏了,倒也并非是体力上的乏,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少不了处处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说实话,心里真累。可是他既然答应了十六阿哥,要出来看看,就必须咬着牙坚持。再者,现在的试炼对他只有好处,毕竟以后的路也少不了这样走……
也不知泡了多久,石咏从木桶中坐起身。
这时候浴桶的水已经多少有些温了。他一伸手,取了桶沿上搭着的一条白色毛巾,随即站起身,将上半身的水滴都擦去。
直到此刻,石咏才有些清醒,猛地省过来:他刚才进这木桶的时候,桶沿儿上是没有这白毛巾的。
这——要命了,难不成是刚才他在木桶里昏昏沉沉泡澡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了,他竟丝毫未察觉?
一念闪过,石咏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他立马又坐回木桶中去,全然不顾刚刚擦干的身子。
这下子动静很大,只听屏风那边“噗嗤”一阵轻笑,都是些女孩子的声音。
石咏万分尴尬,心里叫苦不迭。这时候他终于有机会审视这浴室里的变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先他挂在那只螺钿屏风上的衣衫,早已不见了。
如今石咏在躲在木桶中,唯一可以用来敝体的,就只是一块二尺见方的毛巾……
石咏郁闷不已:他又不是七仙女,偷拿他衣衫做什么?
而屏风那一边笑过之后,有女子声音轻咳两声开口:“见过呆的,真没见过这么呆的!”
“是啊,翠芙姐姐抛的俏媚眼,竟全是给这个瞎子看,这叫姐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感情是觉得石咏太木讷,拒绝了翠芙的服侍,其他小丫鬟,竟然都看不过去了。
“好啊,你们这些丫头,竟然敢这么编排我!”这回总算是翠芙的声音。屏风那面登时传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大约是除翠芙之外的三名小婢,见翠芙过来,纷纷嬉笑着散去,只留翠芙一个,立在门口。
“大人若是洗好了,便请出来吧!”
石咏有口难言:他总不能真的只围一片毛巾出来吧?
“要不要婢子进来服侍?”外面翠芙幽幽地问道。
石咏马上答道:“别!”千万别!
这下拒绝得又好像有点儿太伤人了,石咏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大对,赶紧补救:“不是说姑娘不好,是我,是我……”
他在琢磨该说什么理由:不大习惯旁人服侍?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只听外面翠芙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大人的换洗衣物婢子已经挂在这里了,大人请自便!”
说着,屏风那边响起脚步声,石咏听得清楚,该是翠芙出去,再度掩上了门。
他一抬头,果然见有衣物搭在屏风上,这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将水珠都擦过了,伸手将衣物取下,却不是他原先那套了,而是一整套上等细布的中衣。石咏穿上,舒适非常,再见那大小尺寸,全是按照他的身材来。想必是刚才他泡澡的这段功夫里,翠芙等人已经将他的旧衣拿去,须臾之间就找了合适他身形的新衣送了来。
石咏想想这史家的“待客之道”,难免咋舌,赶紧溜回卧房去。
回房之后,石咏长了个心眼儿,将门从内闩了。他深怕晚间再出个什么幺蛾子,比如他回头睡到一半,突然发现身边有个人之类的。那他岂不是会被吓死?
石咏心知肚明,翠芙应该是史侯想要“送”给自己的礼物。
只是这份“礼物”,他绝不敢收:一来不知史侯此举,只是简单的“待客之道”,还是有所求另有深意;二来万一“收”了这份“礼物”,他又全然不知如何对待这“礼物”,这……这该如何是好?
石咏是个观念很“传统”的年轻人,母胎单身若干年的所有生活经验,正在这个时空里无限延续。
此外,他也是个笨拙的“钢铁直男”,不懂得照顾女生的情绪,也从来听不懂女孩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若非如此,他当初就也不会生生地错过在他身边一守守两个小时的小师妹了。
安全起见,也免得误人误己,石咏只能“残忍”地拒绝了翠芙的“服侍”。
回到卧室,石咏啼笑皆非地望着身上这件细布中衣:舒适固然是极其舒适的,可到底还是比不上母亲给他亲手缝制的旧衣。想到此处,石咏转脸望向他带来苏州的行李箱笼,心里在想,回头得给这侯府下人打声招呼,让人把他的旧衣都送回来才是。
想到这里,石咏突然想起什么。他赶紧起身,打开这些箱笼,随即皱起眉头:史侯府仆从们的殷勤,现在终于有了解释。
他的箱笼已经被人打开过,动过了。
衣物银两什么的都在,一件未少。但是他夹在行李中的书画则被人动过了,除了郑燮赠给他的三幅字画,还有他自己在旅途中绘制的那些“插画”,统统被人动过了。
石咏是个非常仔细的人,又素性喜欢这些书画,所以他放置这些纸张的时候,都有自己专门的手法,免得纸张被折叠出深痕,影响美观。可是现在看来,所有他的这些书画,都曾被人一幅幅仔细瞧过,又一一都放了回去。
石咏忍不住皱眉,想起今日见到史家一门两侯,不知那两位,究竟在弄什么鬼。但看起来,确实是够周到的,不仅想在他身边安插人,而且恨不得将他连头发丝儿都一一查过。
这样一想,此前石咏对史家的印象立即掉落十万八千丈。石咏冷笑一声,大刀金马地往榻上一坐,心想:查吧,随便你查,你要是能查出来我是何方神圣,算你赢!
第二天,石咏起了个大早,自己将周身收拾停当,神清气爽地开了门。
谁知史家的仆从早已候在外面,此时鱼贯而入,给石咏奉上精美的早点。翠芙素手纤纤,轻轻将一副象牙箸放置在石咏手边。石咏抬起头,见到翠芙双眼微肿,好像事先哭过,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
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
翠芙赶紧在面上堆笑,摇摇头说:“大人在说笑什么呢?有幸侍奉大人用一餐早点,是婢子的荣幸。”
石咏无话可接,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翠芙却仿佛就此认清了石咏的脾性,冲石咏嫣然一笑,极小声地道:“大人毋须在意,婢子这边无妨的。”
这就好!石咏这才放了心。
岂料翠芙又加了一句:“‘婢子’一定好好地侍奉大人!”
这翠芙说到做到,隔天晚间的时候,她就带着几个针线上人,将缝补浆洗过的石咏旧衣都送了来。不止如此,翠芙还给石咏捎来了一身官袍。
此前石咏只有王乐水给他的一身半旧官袍,并不合身,手肘袖口也多有磨损。他这一路穿到南边来,也不好时时换洗的。
翠芙见到,便将石咏的旧官袍取去好生洗了晾干,叠得整整齐齐地送还过来。除此之外,翠芙还按照石咏的身量,命针线上人缝制了一身新的官袍。补子什么的,在他们织造府都是现成的。
石咏望着手中簇新的袍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他这也还算是走运。幸好人家口中的“侍奉”,就只是这样侍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