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村这样的地方打两眼深井, 大约需要六十两银子。当地的地价也才是五两银子一亩熟地,这个钱对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天价。
石咏的意思, 他出一半, 村里的其他富户也多少捐一些, 凑齐这六十两。这打深井是一劳永逸的事, 打了井,不但今年的旱情不用怕,以后逢着大旱, 也不用慌了。现在这么做, 回头也少了赈济的麻烦。
可是这余下三十两银子,对树村这样的小地方来说, 也不是个小数目, 里长和村里几位老人商议半天,都始终没有商议出个结果。
最后站出来支持石咏的, 竟是王平。
王平就是那位刘姥姥的女婿, 小名狗儿的, 据说两年前在京里认下了贾府这一门贵亲,便整日横过来走,鼻孔都生在了头顶上。可是前一阵子他听说贾府出了事, 将周瑞家的一家都打发到了庄子上, 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更惨,送到官府里判了流刑,这王平就彻底慌了,不敢再在人前耀武扬威, 上回岳母打秋风讨回来的银子,也收得好好的,死活不肯拿出来。
后来还是他岳母刘姥姥和妻子刘氏拍的板,说做人不能这么小心眼儿,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该多帮着村里些。于是王家一家拿了十两银子出来,余下的二十两,树村里几个大户,你二两,我三两,凑了凑,就凑出来了。
里长激动得很,他们树村,还从没这么心齐,全村人一起办成这样一件大事。他当即表示,深井打成之后,一定要在井口旁边立功德碑,把这次各人的“义举”都记载下来。
石咏则表示:里长的想法不错。
他原本的想法就是:他可以出钱,可以行善,但是旁人不应将他的善举当成是天经地义,更不可以借着他的好心,就肆意侵犯他的私产,糟蹋他的产业。
看起来,这一点,树村人已经开始领教到了。
李大牛也对石咏这个年纪轻轻的东家刮目相看:人怎么就能想出来这样的法子,他怎么就想不出呢?这样一来,全村既感念石咏的恩义,而且再没有人有理由随意进入石家的产业,这样他李家管理起来,就也轻省多了。
村里人也大多羡慕李家,摊上个这么好的东家。
石咏处理完树村的事儿,便带着李寿回转。他骑马回城的时候,怀里揣了三个庆儿托他转交给石喻的鸟蛋。于是石咏不得不小心翼翼,提缰缓行,怎么走怎么别扭:这三个鸟蛋,无论是碎在他怀里,还是被他的体温孵成小鸟,感觉……都不大好。
第二日石咏照常上衙,下衙回家的时候,在正阳门口被薛蟠和贾琏两个截了个正着。
原来早先贾琏与薛蟠两个各自递了帖子去金鱼胡同,打算向十三阿哥请安的。不巧十三阿哥腿疾发作,闭门谢客。待这几天十三阿哥将养得差不多了,便打发人去请他们。可是贾琏与薛蟠两个都有些没底,商议之下,便在正阳门这里“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石咏,请他陪他们一道上金鱼胡同去。
石咏心想:这事儿他义不容辞。毕竟当初康熙将自鸣钟的事交待下来,是交给十三阿哥和他两个的。
于是石咏命李寿先回家报信,说是他不回家吃晚饭了,自己则跟着贾琏与薛蟠一起往金鱼胡同过去。
到了十三阿哥府,府上的管事将三人一道迎进十三阿哥的外书房。
三人进屋的时候,十三阿哥正坐在炕桌前,捧着一本书在看,见石咏等人进来,便呵呵笑着说:“茂行来啦?”
石咏一进屋,先打量十三阿哥的气色,只见对方气色尚好,只是见到他们进来,也并不起身相迎,反而向前微微躬身,伸手扶在膝盖上,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
石咏见十三阿哥为病痛所折磨,心中生出同情,赶紧放下袖子要行礼,却见身边两个早已都打了千儿下去,齐齐地开口说:
“奴才贾琏——”
“奴才薛蟠——给十三爷请安!”
石咏暗自咋舌,这才想起贾家和薛家,原本都是内务府包衣,包衣旗下见到皇子,请安都是自称“奴才”的,贾家近年即便被抬了旗,这个称呼也还不敢改过来,相形之下,衬得石咏自称“卑职”,就很突兀。
可觉得突兀的就只有石咏一个,无论是十三阿哥,还是贾琏薛蟠,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称呼,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亦觉得石咏的称呼没啥不对的。
贾琏与薛蟠都是头一回上十三阿哥府请安,当下奉上给十三阿哥请安的礼单。贾琏的是一匣老参,还有从广西求来的一个治风湿的方子,并蛇油蚂蚁酒什么的。十三阿哥一见,连忙感激道:“我这腿原没多少事儿了,难为你这么想着。”
十三阿哥见贾琏年轻,只道是贾家尊长想得周到些,却没想到贾琏的军师,此刻就在他眼前。
而薛蟠这次带上门的,却都是时鲜货,搁在礼单上也甚是耀眼,一只暹猪、一条几十斤的鲟鳇鱼、并一些新鲜的瓜果。
薛蟠自己也说得极直率:“十三爷别跟咱客气,这些也都是旁人送到我这儿,我就没见过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个儿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的鲟鱼,这么大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1……又都新鲜,就想着来孝敬十三爷了。”他一面说话,一面伸双手比划,说到末了,见石咏和贾琏都看着他,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声量也放小了些。
没想到他这份粗枝大叶却对了十三阿哥的脾胃,登时笑道:“难为你,眼见着就要端午了,这都是应景儿得用的东西。我替家里人谢谢你!”
说着十三阿哥就吩咐管事将礼单拿去给福晋。
眼见着又是一年端午,有这些,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也现出些欢欢腾腾的过节气象。
“茂行,你们几个都别客气,这桩差事,圣上虽然让我领着,可说到底,还是要仰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十三阿哥给几人都看了座,随即将话头切回正题。
石咏事先早就与薛蟠与贾琏说过这次的事情,所以薛蟠也与贾琏都有准备,当下都坐在椅上,盯着十三阿哥,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
岂料十三阿哥“噗嗤”笑了一声,说:“别看我,看这个!”
说着他从炕桌上随手拿过一只自鸣钟的机芯,先递给了石咏,同时说:“这回听了茂行的建议,先从洋人那里采买了一批机芯。只不过洋人也没想到咱们会大批采购机芯,这些都是最简单最笨重的一种。如今送到京中的,总共有一千架。”
石咏接过自鸣钟的机芯,见是发条式自鸣钟,大约手掌大小,只有机芯,不带钟面、钟罩,甚至指针也是细细的两条。可这东西在石咏眼中看来,几乎有无限可能性。
只听十三阿哥继续说:“只是我想,广州的海商那里,见咱们收购他们的机芯,然后改做成中华式样的自鸣钟,恐怕以后未必肯再将机芯卖给咱们。”
石咏却摇摇头,直接说:“不会,十三爷,海商都是唯利是图的。他们跑船的目的,就是让船上载的货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尽可能地增加价值。回头只要他们的机芯贩卖来这里,咱们做出来的自鸣钟卖到西方去,这两桩买卖各自有利可图,就一定有海商肯做,即便一家不肯,换一家,也一定肯的。”
石咏太了解十七十八世纪的时候国货在欧洲有多畅销了,西欧几乎每个小国的宫廷里大多至今还保有一间至几间专门的宫室,陈列和展示来自东方的精美工艺品,瓷器、家具、布艺……想必中式风格的自鸣钟他们也一定会感兴趣。
不过他也了解十三阿哥的意思,点头道:“不过,咱们的工匠能独立掌握制自鸣钟的技术,也是一件好事,将来万一洋人技术垄断,不供机芯给咱们的时候,咱们照样能有出产。”
石咏说这番话的时候,薛蟠和贾琏就在旁边傻看着:实在是没想到这个石咏竟能这样一副态度与皇子阿哥说话,上来直接反驳。
偏生十三阿哥竟也点点头,说:“茂行说得是,倒是我管中窥豹了。”
薛蟠与贾琏这才舒一口气,心里竟有几分雀跃:原来在十三阿哥这儿,竟是可以这样畅所欲言的。
十三阿哥见他们的神情便苦笑:“是不是我生得太老态了,令你们如此拘谨?我们只是先关起门来商议,即便说错了没啥,你们想到什么,尽管直说。”
几个人便渐渐说到京中这边。
京中的自鸣钟生产,十三阿哥打算放在京郊,那里有烧制御瓷与珐琅器的瓷窑,有经验的工匠也好找。前些时候,十六阿哥还给哥哥牵线,联系了一批年事渐高,刚刚退下来的工匠,许以高薪,聘他们回来,所以制自鸣钟的人手和地方也是不缺的。
剩下的就是设计、生产和销售了。
听说十三阿哥有心将这些自鸣钟卖到蒙古去,薛蟠先来了劲儿。“十三爷,奴才以前结交过一两个往蒙古去的行商,都说过蒙古人的生意好做。蒙古王公贵族有钱的极有钱,只要眼瞅着东西喜欢便好,都鲜少问价的。”
其实京中也不乏这样的王公贵族,出手阔绰的,只要看上了,连价都不带还的。
“所以我说呀,这自鸣钟,就得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匠人,做出来就喊最高价,越贵越好,越贵越有人买!”薛蟠越说越得意,也越说越大声。
十三阿哥听了就赞好:“是这个理儿!”
他年轻时经常随扈塞外,自然见识过那些蒙古王公的阔绰劲儿,见薛蟠一言切中要害,也颇欣喜。
石咏在一旁,不插话,只尴尬地笑着。刚才十三阿哥还未开口赞薛蟠,他随身带着的颁瓟斝就已经出声了,石崇在那里小声嘀咕:“这谁啊,说得太合我心了!”
石崇就是个富人中的富人,买东西绝不会问价,而且只捡那最贵最顶尖的买,买的价格低了,反而跌他的身价。所以薛蟠那一席话,倒是正合富人的心理,转眼间,这定价的方针就已经定下来了。
“茂行,你还想到些什么?”
十三阿哥见石咏紧紧盯着那只机芯,便开口询问。
“回十三爷的话,卑职是在想,若是往京里、或是蒙古销的自鸣钟,是不是在钟面上加上一圈指示十二个时辰的会好些?”
中式计时法与西洋的不同。这个时空里,舶来的西洋自鸣钟大多使用西式计时法,像康熙、胤祥、胤禄等人,自幼时起就和西洋传教士打过交道,向他们学习术算和天文历法之类,自然将西洋的时辰和中式的时辰来回切换自如。可若是换到普通人使用,却还是中式计时法来标注更方便些。
这话说出来,贾琏和薛蟠一起点头,他们各自家中都有自鸣钟,可也都是用了好一阵之后才慢慢习惯过来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钟面干脆只留十二地支?”薛蟠想到就问。
石咏却摇摇头,觉得还是同时保留西洋的计时法会好些。
他来古代之后总有种感受,时间过得特别慢,以前的两个小时,如今只当一个时辰来过。这无形中人工的效率也会较之西洋更低一些。比如这阵子石咏在景山工地当包工头的时候,非常希望手下的工匠能提高效率,这样就可以按时完工,不用加班。可是事情却并非一向如他所愿。工匠告诉他“未初”能干完的活计,石咏未初去检查的时候,才发现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叫做“未初”,工匠口中的“未初”可能比石咏理解的“未初”要晚了半个钟头之久。
所以石咏私心里,也盼着中华的计时法,也能有朝一日如西式的一样,更准确更精密些,势必能推动国人办事的效率。
“茂行说得在理,我这里记下了。”十三阿哥倒真是很认真,取了纸笔,匆匆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几个人又坐在一处,天马行空地各自设想了一番。石咏还建议了现在是生产自鸣钟,等自鸣钟普及了就生产装饰精美的怀表,等人们都习惯使用计时器之后,再让他们掏腰包买能轻松携带计时器,这样就可以赚两回钱。
他这个主意惹得旁人大笑,都赞石咏的确有做“奸商”的潜质。唯独石崇这会儿非常安静,估计正在暗自琢磨“计时器”、“自鸣钟”是什么东西,与他那西晋时候的“滴漏”、“日晷”都有什么不同。
薛蟠则非常大方地让出他薛家一位专门跑蒙古商道的管事,这人与不少蒙古行商有往来,对与蒙古人做生意非常了解。至于其他账房什么的,薛家更是大包大揽,不在话下。
末了,倒是贾琏小心翼翼地向十三阿哥开口:“十三爷,这桩生意,最后还少不了要十三爷出面,帮着宣扬一回。”
贾琏这人,不像薛蟠那样,自幼深谙经商之道,也不像石咏那样,算是半个搞技术的出身,但贾琏有一桩好处,能够设身处地,思虑比较周到。
贾琏的想法是:这自鸣钟做出来,走礼却不大合适,谁家愿意“送钟”呢?让各家各户主动买才是最好。所以,要让京中大户、蒙古王公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且得有人“以身作则”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1本段引自原著第二十六回 ,原本是程日兴送给薛蟠的寿礼。